“你今天又违抗军令了”。
男人逆着风艰难地爬上山坡,深秋的都城以西,那风凛冽到似乎能随时割破人的脸,卷起的砂砾砸在他散发着冷意的盔甲上,发出了一声声的脆响。
这里是一个离大营不远的山坡,在山坡的顶端,那一大团奇怪的东西就窝在那里,只有走近了人们才能看清,那形状凌乱的一团白色,是由骨骼组成的翅膀。
翅膀层层叠叠地堆在那个女人的后面,让人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形。
风在山坡下呼啸而过,那处理在半山腰的大营,于碧空灰山之间显得格外威武雄壮。
在路乔脚下的山谷中也建起了新的营地,那些营地的帐篷是绿色的,外面被军人们团团地合围,在秋天的肃杀中,像是被即将剿灭的最后一丝生机。
那绿色营地每个月都会入住五百人,初一到十五,那些人从各地被州府差兵送到此处,登记造册。在每个月的二十日,就由那个大营中的士兵负责把这五百个人送上他们应有的归路。
正是因为不肯去送这一批的五百人,身为参将的路乔被将军狠狠地申饬了一顿,直言,若非她是宁州公主的心腹,这等美事绝对轮不到她的头上。
男人的手上随意地提着一个羊皮做的水袋,水袋的样子做的很精巧,上面被人画了日落饮马傍交河的图案。在饮水的木塞下面还挂着一个浅紫色的穗子,穗子上,坠了一枚莹白剔透的玉珠。
熟悉这个男人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的水袋里装的,并不是水,也不是酒,而是醋。
醋也不是什么浓味重口的陈醋,而是以冰糖、雪梨加陈醋一起封坛酿造,在喝的时候只需兑入一点蜂蜜水的梨子醋。这样酸甜可口的东西就是这个男人一日也离不了的最喜欢。
曾经有人问他为什么偏偏爱喝这么娘们儿的东西,他笑而不答,只是晃了晃手里的水囊:
“你要不要也尝一点?”
他的同袍多是都城中中高门子弟,又怎么会看得上他手里这一点儿又酸、又甜、又不带爷们儿气的小东西呢?
所以这么多年,只有那个来了之后就单独住在帐篷里的女参将毫不避讳地接了过来往嘴里倒了一口。
又倒了一口……
哗哗啦啦喝掉了大半囊的果醋之后她还擦了擦嘴说:“我在南方喝过几次果酒,这样的果醋倒是少见,味道还不错。”
兴许就是为了这一句“味道不错”就让男人——都城高门崔家的庶长子崔焱自此就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个女人跑前跑后忙上忙下。也忘了自己当初听说一个娘们儿空降至此成为他的顶头上司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憋闷和委屈。
他的几个军中好友都看不惯他为那个长着怪异翅膀的女人打圆场背黑锅,也劝了他好几回莫要再与这个女子牵扯,他就是笑得一脸无所谓: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这个醋疯子碰到了一个聊得来的,再殷勤一点儿也是应该。”
也不是没有庸人讥讽他这个庶子为了能扒上宁州公主连脸面都不要了,对于那些酸言俗语他更是从不放在心上,依旧勤勤恳恳地给路参将做着“你管杀,我管埋”的细致活儿。
“前几日不是与你说了,这一次送祭品去海边的差事许是会落到你的头上。你不想做就由我去周旋。不要总是硬邦邦的顶着将军的话去说,虚与委蛇几天便好,白龙营那边的几个参将早就四下活动,他们自然有人能顶了这次的差事。”
面对着那一堆骨头,他苦口婆心地说着,回答他的是那白色的翅膀突然打开,在猛烈的风中,它们巍然不动地为崔焱挡住了大半风力。
巨大的骨翅的缝隙中伸出了一只手,手指头轻轻够了几下,只有崔焱明白那其中的含义——果醋拿来。
他乖乖地把自己的醋袋子递了过去。
“世间总有些事不该做,既然知道了不该做,我就不会去做,这次虚应了就会再有下一次,索性一次就绝了别人的心思,我也清静。”
一边轻松地拔开水囊的木塞,那坐着的年轻女人语气轻轻、语意却带了点掷地有声的味道。
崔焱叹了一口气:“你不去做自然有别人去做。”
“总有一天,这种事情就不会再有了。”看着远处那丛被风吹着的绿,路乔举高了水囊,往嘴里倒了一口果醋。
“你也莫要太绝对了,有那几百人作为祭品,总是能换的咱们这些人过得更舒服一点。”
听见这一句,路乔没说话,她只是又喝了一口果醋只是,只是抓着带子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让隔着骨翅空隙看她的崔焱心头一跳,生怕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就这么把自己最心爱的羊皮袋子给捏烂了。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也别放在心上。”为了自己的醋囊他赶紧转了话头。
“更舒服一点吗?用的是人命。”女人说得毫不客气,“军营本是一国最铁血刚硬之地,竟然也觉得黎民牺牲是当然”
在这个军营里,她只会在崔焱面前才会表现的这么犀利到近乎刻薄,十六岁的路乔还太年轻,她的锋芒就连在景颂月面前都要有所保留,只有这个肆无忌惮能与她分享着梨子醋的男人让她能够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的愤世嫉俗。
这种姿态与她在旁人面前的冷淡与骄傲决然不同。
就像是火,深埋在冰下的火。
“用人命又怎么样?这些人里既有死囚,又有病患,九成的人都是自愿而来的。”
崔焱说的是实情,这一个月五百人一年就有六千人,若是死囚便罢了,若是自愿而来的老弱病患,家里边都拿到二百五十两的抚恤银子,拿这笔钱来买房置地,足以让他们的后人安生过上几十年。
所以有很多老人就拖着自己年迈的身躯,报名愿意被当做祭品送到神宫。
这种势头,在今年格外的明显了起来,只是这些老人的身体既然孱弱那又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多是刚刚送到京城就只剩了一口气儿,还没等送到海疆,人就已经没了。
补充人数、折算银两、少不得还要有人为这些半道死去的老人收敛尸体,这些也都是成本,又发生了几起乡邻之间为了争夺这个祭品名额而闹出人命的事情,起因不过是几家同有申请祭品名额的老人罢了。
上个月,朝廷不得不发下诏令,祭品的年龄不可超过五十五岁,自愿作为祭品的必须身家清白,若是祭品身在奴籍,朝廷只需支付主人两倍的身价便银子足以。
这些事情,听在路乔的耳中只觉得可笑又可悲,她的父亲戎马一生又死的凄惨,可他庇护的这些人,更想用自己的命去换来钱财。
崔焱倒倒觉得没有什么,他向来心胸豁达,又因为少年时经历坎坷,对于百姓的困顿无奈知道的更深刻一些。总有些人会很乐于能把自己一个人的命去换更多人的“好前程”,这些人不过是选了另一种更有意义的死法而已。
“一人去了,一家人就不用再忍受饥饿,五百个人没了,整个国家这一个月就土地肥沃再无灾害,太平年景久一点总是好的。”
这些话,他对着路乔说过一次,可惜她这个年轻有奇怪的上司不肯听,他也就不再念叨了。
“五百人就与这个国家,就因其数目有差异就有可衡量吗?”
今天,这个女人,这样问他,“一年是六千人,十年是六万人,百年是六十万人,纵使这个国家可以再兴盛百年,这六十万人之死,那是王朝之耻,我等之孽。宁可战死于沙场、饿死于饥荒,我不愿就此看着他们踟踟于死路。”
真正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的崔焱笑了:“那为了大庆,抛头颅洒热血与敌国浴血奋战的战士们就该死吗?既是要死,以垂垂老矣愿为后人谋路之人、久病在床想为妻儿留以余荫之人、其罪当死之人为祭品,总胜过那些一心为国的青壮少年、那些为人父者为人夫者抛了性命。”
年轻的女子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醋,喝完之后粗放地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这个动作正是来了军营之后她跟崔焱学的。
站起身,她看着远处,那些被建起来没多久的营帐总是格外的安静,因为那些住在里面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前路,已是尽头。
“这是不对的。”年轻的女参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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