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是大活佛。一次又一次转世,要转够一万年呢。
胆巴对舅舅大叫,我要告你!
舅舅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我以后不敢乱说乱动了。
胆巴举起印了毛主席像的写字板,向毛主席保证!
法海说,我保证。
发生这事的时候,斯烱不在家。她没有去背水,也没有去看她的蘑菇圈,她是被邻居家的女人叫走了。那女人采回来很多水芹菜,怕里面混有毒草,把人吃出毛病,请她去帮忙辨认。
斯烱带着一把水芹菜回来,发现法海把胆巴灌醉了。前两天,他在放羊时,从一个树洞里掏到一个小小的野蜂巢。正是满山毛茛和金莲花盛开的季节,蜂巢里自然盛满了黄澄澄的蜂蜜。法海很珍惜这点蜂蜜。不珍惜不行啊。这时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了但他这点甜蜜,想给妹妹,想给侄儿,又想给相好的寡妇和那两个总是吃不饱的孩子。所以,他把那带蜜的蜂巢藏了两天,也不知道该拿出来给谁。
但这一回,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想让胆巴迅速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只好拿出了蜂蜜,找出了家里的酒。他不喝酒,家里就斯烱有时会喝上几口。他把蜂蜜挤到碗中,又调上了酒。胆巴很快就被蜜里的酒醉倒了。
法海想,等胆巴醒来,肯定就会忘记他说过的话了。
斯烱进了家门,便闻到酒香和蜂蜜香,她盯着法海,你这个和尚,怎么喝酒了。
法海摇摇头,眼睛却看着酣睡的胆巴。
斯烱便摇晃着撕扯着哥哥的身体,你哪里像个和尚啊!
十多年后,1982年,法海又回到了重建的宝胜寺当起了和尚。
胆巴从州里的财贸学校毕业,当了县商业局的会计。每次买了酒,买了糖果回家看妈妈,斯烱留下酒,让胆巴带上糖,去庙里看看你舅舅吧。
胆巴就去庙里看舅舅。
舅舅吃了糖,甜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时,大殿里正在诵经,鼓声咚咚,众多喇嘛的诵经声汇成一片,在那些赭红墙壁的建筑间回荡。胆巴问舅舅怎么不去参加法事。
法海用头碰碰小佛龛里的佛像,我老了,修不成个什么了。
法海其实就是在庙宇旁自己盖了两间房子,一日三餐之外,随着寺院的节奏,诵经礼佛而已。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寺里的正式喇嘛。不过,他的小屋洁净而光亮。他赤着脚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胆巴拿出了一本沉重的书,那是一本碑帖的拓片汇编。胆巴把沉甸甸的书打开了给舅舅看,你给我起的名字真的写在这书里呢。
然后,他把碑文用汉文一字一字念给舅舅听,师所生之地曰突甘斯旦麻,童子出家,事圣师绰理哲哇为弟子,受名胆巴。梵言胆巴,华言微妙。
舅舅就俯身下去,用碰触佛像的姿势碰触碑文。
这时,屋子里光线一暗,是寺里胖活佛和他的随从的身子堵在门口,遮断了光线。
法海赶紧起身,又用额头去碰活佛的身体。
活佛进来了,气喘吁吁地坐下,对胆巴一欠身子,官家的人来了,贫僧有失远迎啊。
胆巴笑了,舅舅替我起的名字,这个名字,七百年前就写在元朝的碑文上了,是那时帝师的名字啊!
活佛并不懂得历史学,也不懂得崇奉藏传佛教的元代宫廷中的事情,也不识得汉字,但还是对着摊在地板上的书赞叹,功德殊胜,功德殊胜啊!然后,活佛转眼示意随从开口说话。
那侍从躬躬身子,活佛请施主参观一下寺院。
胆巴心想,转眼之间,自己的称谓已从官家变成施主了。寺院的建筑都是这三四年间新修的。大殿、护法神殿、活佛寝宫、时轮金刚学院。以前的医学院和上密院还是一片废墟。参观完毕,活佛回去休息。侍从送胆巴回法海房里。胆巴说,你们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活佛的侍从说出了要求,希望帮寺院解决一些橡胶水管,把山泉水引到寺院里来。再建一个水泥的池子,就不用和尚们天天上山取水了。
胆巴听了,心里为难,但他没说商业局并不管橡胶水管。他只说,那我试试看能不能帮到你们。
那时,县里的各种机构已经很多了,商业局管很多东西,恰恰橡胶水管是生产资料,由物资局管,由水电局农业局管。这让胆巴这个刚刚工作不久的商业局会计就作了难。一拖两月,事情还没有眉目,让他寝食难安。
事有凑巧,一天,单位里突然骚动起来,人人都很激动,说县委县政府派了人来考察年轻干部。县里其实就来了三个人,组织部长、办公室主任和工会主席。他们占了局长办公室,一个个找人谈话。胆巴也接到通知,呆在办公室,哪里都不要去,等人来叫。从早上到中午,到下午下班,好多人都去谈过话了,却还没有人来叫他。他是晚上九点才走进局长办公室的。
别人怎么谈的,他不知道。他的谈话完全是闲聊。
主谈的是办公室主任,他把一个卷宗摊开的膝盖上,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机村的人?
是。
你叫胆巴?
我叫胆巴。
你知道吗?通常胆巴这个名字,都写成旦巴,元旦的旦,而不是胆子的胆。
是,跟我一样的名字的人都写元旦的旦。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阿妈斯烱说,是那时的工作组长让这么写的。
这个写法有来历,元代时就这么写了,元代有一个喇嘛帝师也叫这个名字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专门请县文化馆的老师帮我弄了一本胆巴碑帖。
年轻人不错,学财贸的,还能读碑帖。然后,侧身问组织部长和工会主席,两位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两位说,刘主任你是主谈,你说。
刘主任有点激动了,他说,胆巴呀,我就是那个把你名字写成这样的工作组长。你不认识我了。
胆巴却不知怎么就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应这句话。
工会主席见了,说,胆巴呀,还不谢谢刘主任,名字别具一格,人也要别具一格呀!中央精神,干部要知识化年轻化,自己要有进步的心啊!
胆巴还是语塞,我听阿妈和舅舅说过工作组的事,但那时我还小,记不得了。
刘主任感叹,你那舅舅可把你阿妈斯烱害苦了。他合上卷宗,站起来拍拍胆巴的肩膀,不要紧张,有什么事情来县委找我。他还把胆巴送到走廊里,什么时候回村里,问候你阿妈斯烱。记得给我带些蘑菇来,你阿妈是机村最知道蘑菇长在哪里的人!
刘主任又把手放在胆巴肩膀上,记得有事来找我!
不几天,局里就传开消息,胆巴要提升为商业局副局长。
听了这消息,胆巴就觉得该去看望一下在机村呆过的刘主任。他先回了村子把遇到以前工作组刘组长的事说给阿妈斯烱听。
阿妈斯烱时常神情迷离。这时又显得目光游移,沉默半晌,说,这个人还记得我们山里的蘑菇味啊。
胆巴说,他要我送些蘑菇给他。
胆巴没有说自己可能会被提升副局长的传言,只说舅舅挂单的宝胜寺让他弄橡皮水管的事,说为这件事情得去求这位刘主任帮忙。
阿妈斯烱又一次眼神迷离,你舅舅,你舅舅。
胆巴早早睡了,他要起个早,把该男人干的事情都帮阿妈干了。天刚亮,他就起来,先修理了有些歪斜的院门,又把一堆柴火劈了。这时,满院子都是栎木拌子的香气。这时,阿妈斯烱从院外进来,露水打湿了靴子和袍子的下摆。她一早上山,采来了新鲜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