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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前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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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那个宽敞那个豁亮,那院子大的能跑马。”

    每每佟仁讲到这儿时,高秀枝的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当年她的家比开着当铺的佟仁家更殷实更富有一样:

    “我们家那时生活好着呢,我和你姨顶两个男人用,挣得工分儿比男的都多——你爸根本不是个儿,你姥姥更是个铁女人,我们家年下还有结余。”

    “是,”佟仁接茬说道:“你姥姥家那时不挨饿,还有存款,所以我最佩服你姥姥一家,她们家又和睦又宽裕,尤其是你姥姥,善良,要强,能干,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一个人还把家撑的那么好,你说仅凭她那一双三寸小脚怎么把你妈你大舅和你姨他们仨抚养成人的?又怎么把日子过得那样红火?据说你姥爷在你大舅六岁时就离开了他们,是吧?”佟仁说着看向高秀枝:

    “是,那时我还不到四岁。有人说你姥爷参了军,有人说他是去了国民党,总之,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你姥爷再也没有回来。”高秀枝说这话时,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不少。

    “不过,在你姥姥家,我可是真没挨过饿。”

    “那时你可没少往我家跑。”

    “也没少给你家干活。”

    “那倒是,脏活累活抢着干,没少干。”

    “那时,我愿意闻你姥姥家的柴火味,愿意看你姥姥的笑脸,愿意呆在你姥姥家宽敞豁亮的大院子里,你姥姥家安静温和,不像你奶奶家——我们家的人都能说,恐怕话掉到了地上---这个毛病不好,我也得改改。”佟仁说着端起了酒杯,脸上布满了幸福。“那时,你姥姥对我可好了,拿我当儿子看,你妈和你姨又漂亮,我就更爱去了。”

    “那是。”每次听到这儿,高秀枝的脸上就会泛起羞涩的笑容,那笑容,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她最美的笑:

    “过了一年的八月十五,你爸和你大舅在我家院子里烧香拜月磕头,结拜成了把兄弟,发誓今生今世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佟仁嗞儿吧喝了口酒,感觉那酒分外香甜:

    “次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你妈又在院子里烧香拜月磕头,发誓不离不弃恩爱白首。” 他们讲着这些时,窗外是和煦的风,阵阵花香弥漫开来,给人以沉醉和平静,幸福大概就是这种模样。许多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幸福的开始了新生活。然而有时,幸福往往只是开始,是表象,而后才是故事,是生活,比如他俩,他俩幸福过吗?可能吧,幸福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早早的就成了皓首,恩爱呢,大概三十年前便已分道扬镳了吧。

    “呼噜。”佟仁的鼾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又看了他一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我身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他是我最不想见和最憎恨的人。我总是反省自己对他是不是过于冰冷,我也总想寻找些和他在一起时的美丽和甜蜜,然而没有,一件都没有。确切地说从我记事起,我对他就没什么感觉,九岁以前我对佟仁所有的记忆就是他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一双鞋和一条裙子,仅此而已,余下的一切,我都是从大人们聊天说话中断断续续的知道的。我听说,我七岁那年,他上了工农兵大学,我姥姥常对我们说:

    “你奶奶他们家的人都是有文化的,都聪明又好学,你爸爸又上了大学,以后你们要向他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可是,上了大学有了出息的佟仁没多久就恋上了同班的女同学,毕业后俩人又分到同一所学校一起成了教书育人的光荣教师。讽刺的是,为人师表的佟老师因此在我九岁那年,回老家和高秀枝闹起了离婚,婚自然是没离成,但两位老师也没有消停,尽管后来高秀枝带着我们姐仨儿到了佟仁任教的地方一起生活,也没能阻止那两个人的苟且。虽然最终,闹腾了一年的佟仁为此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教师的岗位,带着我们到了一个艰苦的八线小城,在勘探队开启了他职业司机的生涯,算是彻底和过去告了别。佟仁和高秀枝这面破镜也就粘吧粘吧又凑合着重圆了,又过了一年,我们来到北方这个着名的小城滨海落了户,才有了我们家那段短暂的幸福的时光。我常想,也许就是从他俩闹离婚起,他们彼此心里就种下了不幸的种子,同时种下的还有佟仁对高秀枝娘家人的仇恨,所以在这许多年里,只要哪天他喝了酒,或者他心里生了火,就会指着高秀枝和我们的鼻子,恶狠狠的骂道:

    “你娘家人不是有能耐吗?你六叔不是法院的吗?你们不是想要压着我一辈子吗!我这辈子要是翻不了身,你家人谁也甭想好好过。哼!现在想要登我的门?做梦!我告诉你们,你们铁营子的人要是谁胆敢迈进我家一步,我就打断他们的腿!谁要是敢踏进滨海半步,我就削折他们的腰!”说这话时,他眼里喷着熊熊火焰,我敢笃定,若是此时旁边有根火柴,它就能自燃起整个房间。也正因如此,我姥姥家的人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来过我家,我姥姥直到九十岁离世,都不知道我家的门朝哪开。

    有时候,我大舅、我表姐或姐夫到滨海出差办事或者路过,他们会在离我家不远的某个地方,请人悄悄捎来口信儿,于是,我们便会跑出去和他们见上一面,像做贼一样。

    我们也曾多次试探佟仁:

    “这几天我大舅可能要来滨海办事。”他听了,脸阴的像要下暴雨,砰的一敲桌子:

    “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来了我可不客气。”吓得我们再不敢吱声,他已全然想不起他和他大舅哥家的情谊,想不起他们曾经月下的誓言。我们都惹不起佟仁,我们打不过他,也不敢骂他,才刚刚想要据理力争,就被他劈天盖地的一顿臭骂砸的蒙头转向,我们只有忍耐和躲避。有时候,我看到别的父亲牵着自己孩子的手快乐的走,看着别的孩子和他们的父亲撒娇的笑,给我恍若隔世的感觉,我甚至怀疑那父亲应该不是个男的,男人怎么会那么慈爱和温柔呢?男人不应该都像佟仁一样吗?看看我们的父亲,别说和他牵手,就连他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们也从不碰一下,只怕那衣服突然咬住我们的手;离他还有三丈远时,我们的笑容已经凝固…除了必须一定需要用钱时,我们又怎么敢靠近他。

    “妈,又催交学费了,怎么办啊?”小时候,我们总是这样无奈的对高秀枝说。每次交学费,我们心里都恐慌,交学费恐慌,买书本恐慌,和同学春游恐慌,从小到大只要是涉及到钱,我们没有一次不恐慌。

    “那咋办啊,这个月实在没钱了。”高秀枝为难的说,其实不用她说,我们也能感觉出来,看着每天的饭菜就知道。高秀枝没有工作,她是农村户口,那个年代,户口比文化更重要,况且,她也没有文化,尽管这许多年来,她不停的打工,摆摊儿,想尽办法赚钱,但挣的实在有限,别说余钱,就连每个月的日常花销也常常是捉襟见肘,她尽力了。而佟仁则是高兴了往家里交个三十五十,不高兴半年见不到一分钱也是常有的。我们不敢要,对于佟仁来说,和他要钱无异于要他的命一样,他可以给别人大方的花钱,但要是给我们花,那便是难于上青天了。

    “要不,你们和他要要看?听说今天他们好像发奖金了。”

    “好吧。”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呢?

    傍晚,佟仁回来了,看到他急匆匆的进屋锁门,我们便知道他肯定是发钱了。曾经有几次,我们无意中撞见他自己在家里数钱,看到我们回来,他吓了一跳,随即马上转过身去,面向墙角,背对着我们,并且或左或右的移动着他的身体来遮挡我们的视线,一开始我们很是好奇,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以为他学了什么新运动,还走过去想看看——他的身体转的就更夸张了,嘴里还直撵我们。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怕我们看见他手里的钱才这样,再后来,他发了钱就会立刻进屋并锁上门来防备我们,他的抽屉永远是两把锁锁着。

    “爸,我们要交学费了。”我们硬着头皮说。

    见他不应,我们便更惶恐:

    “学费,书本费,班费什么的我们仨一共八十元。”

    “跟她要去,我没有。”他头都不抬的说。不知几时起,佟仁和我们提到高秀枝时,不在说“你妈”了,而改用“她”。

    “我妈也没钱了。”三月说。

    “她没有我也没有。”

    “老师说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不交就不让上学了。”

    “你们老师放个屁也是香的,你去问问,他敢不让你们上学吗?”

    “反正明天都得交上。”

    “没有,先借去,等有钱了再还。”

    “你不是刚发奖金了吗?还让我们去借,还和谁借啊?老借钱老借钱,都没人借给我们了,这次你要是不给,等我们长大了,也不给你钱。”三月说,我们姐仨只有三月敢和他顶几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和二月连兔子也不如。

    “我*你个妈的,反了天了,敢威胁老子,老子养你们这么大,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供出仇人来了,告诉你,我不欠你们的…”佟仁顿时暴跳如雷,朝着我们跺脚吼着,他那俊朗的面庞狰狞起来比歹徒更加可怕,骂够了,他或许扔下五十,或许没扔,甩手就又出了家门,次数多了,我们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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