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不停地安慰自己,也许自己号错脉了,当初自己病得那般严重,自己也不是号不出什么吗。
訾吟风侧脸看着给自己整理衣衫的訾槿,微然一笑:“槿儿,咱们出去看看,这个时候木槿花该开了……”
訾槿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不日谷’常年积雪不化,没有木槿花……”
訾吟风眸中微露失望之色,喃喃低语:“是吗?”
訾槿看了看窗外,随即说道:“虽然这里没有木槿花,可是梅花开得很好啊,要不要去看看?”
訾吟风侧过脸,笑道:“也好。”
訾槿起身走到门外,只见刚才出门的老妪一直站在门外。
老妪对訾槿微微一笑:“我已经让他们去办了。”
不大会,四个人搬来了一个小床榻,上面铺垫着厚厚棉被和动物毛皮。众人将訾吟风搬在床榻上,訾槿将最厚重的披风裹在他的身上,盖上两层棉被,依然不是很放心。
亭外的那片铮铮红梅开的异常绚烂,细碎的阳光融去了梅花儿上的碎雪,盈盈的水珠将那朵朵梅花点缀的妖娆动人。
那梅花仿如二八年华的女子的笑颜,虽清冷淡雅,却是一片生机勃勃。
亭内,围绕着小床榻放置了四个烧得很旺的火盆。
訾槿嘴角含笑,坐在床榻,让訾吟风靠在自己的怀中,指着远处的梅林:“看那边,在月国可看不到这么多的冬梅。”
訾吟风侧脸看了訾槿一眼:“你……喜欢这吗?”
訾槿的心仿佛被人放在蒸笼里闷热闷热的喘不过气来:“喜欢啊……只要爹爹好好的,咱们一直住在这,可好?……若爹爹想念姐姐……和将军夫人,我便想办法将她们接过来……好吗?”
訾吟风目视远处,良久后,那只还能动的手,攥住了訾槿的手:“槿儿,爹爹给你说个故事听,可好?”
訾槿嘴角含笑,隐去眼中的水光:“爹爹的故事,槿儿自是想听得紧。”
訾吟风无力地靠在訾槿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耀辰开朝之时,訾氏一族乃开国功勋的三大世家中权势最大的一家。可惜当时訾家家主在无嗣之下,英年早逝,家中旁支为争夺訾氏家主之位相互陷害。当时的开国君王,见耀辰已渐渐稳定,便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集中皇权。已无家主,人心涣散的第一大世家訾家自是首当其冲的被君上收了军权和政权。在朝廷的有意打压和家族内乱之下,訾氏从此一蹶不振。”
訾吟风微喘了下,继续说道:“自那以后,訾氏世代族人无论是文人武将,均无人再升至五品以上。我爹爹乃是世间不可一见的奇才,文治武功样样精通,虽只是个六品的小小武官,却心怀鸿鹄之志,一心只想为国效力。延载十年江南水利失治,君氏族长我的姨丈在女帝的迁怒之下,被收回了兵权……”
“咳……咳咳……咳咳咳……”訾吟风无力地靠在訾槿的身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爹爹累了,明日再说给槿儿听吧。”訾槿蹙眉抚着訾吟风的胸口说道。
“不,你让我说完。”訾吟风喘息了一会,继续说道,“同年,姨丈将大表哥与二表哥送至我家,嘱咐我父一定保我两位表哥性命。我父自是知道滋事重大,不敢大意,几乎日日与表哥们寸步不离,可……那一日……我同娘亲去了庙里,待回来的时候……爹爹与表哥已惨死在贼人的刀下……咳咳……”
訾吟风靠在訾槿身上好久,才喘过气来,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后来我被姨丈接去了家中,细心栽培。自我住到姨丈家后,一直郁郁寡欢,小我两岁的姨妹——意晚……日日与我相伴。十四岁武试一举夺魁,我便暗暗起誓,定要大干一番,好将姨妹风风光光地迎娶进门。我虽继承了爹爹的一身才华,但同时也继承了我訾氏一族官运不通的诅咒。姨丈为我跑来跑去,终是得了一个七品的闲差。我为此整日郁郁,姨妹并未为此嫌弃于我,还日日好言慰籍于我……咳咳……咳咳咳咳……那时我便想将来只若有我訾吟风一日,便不会抛下姨妹……咳咳咳咳……咳咳……”
訾槿眼中一片波光粼粼:“爹爹的苦,槿儿知道,以前不是爹爹的错,爹爹一点错都没有,错便错在那人非要强求,抢了爹爹的幸福……”
“咳咳……咳咳咳咳……并非……咳……如此……槿儿听我说完……”
訾槿垂下头去:“爹爹说,爹爹说,莫着急,槿儿听着呢……”
“十六岁那年,我已对仕途逐渐地冷淡下来,谁知上天却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机遇。我费尽苦心用尽所学,在三个月内损兵三千,将那怪兽斩杀,博得龙心大悦,册封我‘将军王’称谓,受亲王禄,世袭罔替。我当时欣喜若狂,我不但可风光地迎娶我的姨妹,而訾氏一族从此再不必为仕途所苦……可没曾想……在我刚想下聘之时……帝后的懿旨却先一步册封我为君……那时我日日饮酒,上天给我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短短的七日,我便从一个人人羡煞,前途无量的将军王,成了女帝的宫妃……我怎能甘心……我这些年的努力成了什么?……不过是一场笑话……若不是为了我娘亲,我宁愿自刎于殿前也不愿入宫为君……意晚姨妹日日哭泣,姨丈摇头叹气,为了不连累姨丈一家与我訾氏所剩不多的旁支……我惟有一条路……那便是入宫为君……”
訾吟风微微侧头,握住訾槿的手,看着訾槿的眼眸,柔声说道:“剩下事,不知你知道了多少,但是我已不愿再回忆……此时我并非是要为自己解脱,只是想告诉你……我后悔了……很后悔……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可当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撕心裂肺,我才知道什么叫绝望……”
“咳……那以后我日日将自己锁在屋内,不敢面对任何人,甚至不敢面对自己。独孤氏率先反了……我方走出太平轩,请命想去为她平乱……却被帝后驳回……帝后说:‘女帝尚无子嗣,想来这耀辰皇朝也已到了尽头……’我悔恨交加……那时我虽有心帮姨丈□□,但并非要害她性命……想来想去……终不过一条性命……还给她便是……可怎知君赢却打落了我的佩剑……咳咳咳咳……咳咳……”
訾槿不敢抬眸,生怕让他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也不敢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只有一直抚着訾吟风的胸口。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我一直喜欢的姨妹却是君家的嫡子,为怕遭人毒手,自小便被当成女子来养。而死去的两位表兄只是姨丈送出去的替罪羊,就连我爹爹也……我怒到极点了,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一剑将那老贼斩杀……我那姨妹见此,一路逃了出去,挟持住我娘亲……并告诉我自我十一岁住入君家便已被喂下了毒……若没君家的独门解药,活不过三十岁……咳咳……我想……谁也不能明白我那时的感受……娘亲从对话中听出了因果,当场自刎在那人的剑下……我红着眼将那人斩成了一段又一段……我在君赢和娘亲面前立下誓言……愿追随君赢为奴为贱……势将女帝天下统一……咳咳……”
訾吟风靠在訾槿的怀中,看着远处的梅花:“槿儿可会原谅我?”
訾槿环住訾吟风的腰,嘴角沁笑:“那时我小……不懂得爹爹的忍辱负重……不懂得爹爹的无能为力……只顾想着自己,却忘了为爹爹着想,所以槿儿不怪爹爹,她和我一样从未为爹爹着想过,一味地强取豪夺,却忘记了爹爹感受,所以她到死,也从未怪过爹爹……一点都没怪过。”
訾吟风眸中闪过喜悦,眉尖轻挑,脸色在火盆的烘烤下,也已红润了不少。他整个人看来,如初见时一般神采飞扬,生机勃勃。他慢慢地坐正身子,拉着訾槿的手,看着远处:“槿儿……你看远处的梅花多好看……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好看的梅花……若有来世……你便与我一起纵横在这不见人烟的梅花谷,可好?”
訾槿胸口酸涨得厉害,她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不要……不要来世……只要爹爹好好活着,咱们便一直在这住下去,一直住下去,槿儿再也不出去了,好不好?”
訾吟风缓缓地靠在訾槿肩头,脸上挂着恍惚的笑容:“槿儿……槿儿槿儿槿儿……若有来世……我一定第一个找到你……看着你……守着你……再不会让你受委曲……”
“不要来世!不要来世!我不会许你来世!你不许死!不许死!訾家小风!朕命令你不能死!朕命令你不能死!要不朕灭了訾氏一族!灭了你訾氏一族!訾家小风……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朕不许你来世……朕不相信有来世……”
“……恕臣君……不能……遵圣旨了……”訾吟风侧着脸看着訾槿的双眸,手细细地抚过訾槿的脸,一点点地闭上了曾神采飞扬的眼眸,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天空慢慢地飘起了雪花,是谁在雪里放声大哭……谁的眼泪滑落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