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那位小姐又该恼了……”,小二连连躬身作揖,叹息着转身离去,却未曾注意到薄薄一层窗纸后,漠然冰冷的眼神。
“想不到,你还挺会编故事……”
才打发了小二,闪身进了房间,骤然在黑暗处发出的声音,吓的辰砂‘嗷’一嗓子,差点把心从嗓子里吐出来。
“哎哟,天杀的小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她快步上前,将惹出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抵在墙上,手死死按住对方的嘴巴,往外张望几眼,看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小二又疑惑的回头探看,恨不能撕了青鸢的皮。
眼瞅着,觉是睡不成了,两人索性点烛对坐,商量着驱除蛊毒的对策。
“哎,方才屋里暗,没瞅见,你这背上的伤口好似折腾的又裂开了,且先坐到榻上去,我帮你再换药包扎一下,省的遇上阴雨湿潮的天气,再感染了更是麻烦……”,见青鸢的中衣背后有血迹渗出,想来是方才疼痛难忍之下,挣裂了伤口。
辰砂顺势一推,将他扶到窗前的竹榻上坐好,又自顾自的翻找起竹箱,不多时,已经将去腐生肌的药膏准备妥当,打了盆清水,手里比划着长短宽窄,想将一卷烟粉色的料子,裁成适合包扎的大小。
“你手中拿的,怕是杭罗中的上品吧……”,青鸢冷眼观瞧,看辰砂攥在手中的衣料虽不多,可轻薄柔软,在光下透着丝滑细腻,必是杭罗无异。
杭罗不仅舒适透气,在炎夏之际还能防虫蚊侵扰,历来都是御用衬衣的料子。且这卷杭罗,不仅质地精巧,还隐隐显露蝶纹,织法极其精妙,烟粉之色雅致秀丽又毫不媚俗,恐怕这等稀罕之物,别说民间,就连宫中,都只有极受宠之妃嫔才能享用的。
“什么上品?我不懂这些,不过是下山的时候,师兄给拿了些玩意罢了……”,辰砂自顾自的低头裁料子,无暇顾及青鸢话里的意思,这种衣裳料子、荷包环佩、咒符法器一类的东西,每次去碧石山,熟识的师兄师姐们偶尔会馈赠一些,也从未放在心上。
“师兄?是待你很好的闲逸师兄吗?云英姐恋慕的那位?他常送你贵重礼物?看御前嫔妃都未必用得到的上品杭罗,被你丝毫不放在眼里,那想必这位师兄,另有珍品相赠了?想不到,现在的道士都这样了不得……”,青鸢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嘴角眉梢透着讥诮,不着痕迹的观瞧着辰砂的神情。
“你如何得知……”,反观辰砂,倒是着实被这话惊慑住了,怔怔的抬起头,不明白为何闲逸的事情,被眼前这位才相识的少年,通晓的如此详细。
“若非你自己抱着我哭天喊地的胡说八道,我又如何知晓这位道长法号?”,青鸢也懒得绕弯子隐瞒,想来辰砂并不可疑,她背后这位师兄,倒是大大的有文章。
不日前,抱月山,自己深夜遇险逃入山林,又因山路泥泞湿滑,跌入山谷,一阵飞驰之后,终因撞在一截湿软的‘烂木头桩’上,才终止了滑行。当时自己因惊惧交加,疼痛难忍,而捶地大哭……
当时,好像是这样的……:
【“呜呜呜呜,闲逸师兄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真好,我再也不骂你坏心眼了!啊啊啊,云英姐,吾命兴许休矣,不能送你我哥的养颜膏了,如果不漂亮,你就不能和闲逸师兄双宿双栖了!师兄,你待我这么好,我却没能听你话,报答你,还有,你送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我都没机会还礼,啊呜呜呜呜呜,苍天不公!”】
兴许就这个时候,被伪装成‘烂木桩子’的落魄青鸢知晓了闲逸师兄和云英姐姐,这倒是也没什么。
但,不,似乎有哪里不对?好像还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啊啊啊啊啊!!!!!”,恍然间,回忆起当日的情形,辰砂忍不住抱胸高呼,容颜失色。
自己当时的第一反应,明明是……:
【好像当时自己先摸了摸前胸,然后大赦般的舒口气,“唉,幸好本来就是平的,如若不然,这一路滑下来,胸脯都要被搓没了……”】
“你,你都听见了对不对?你都看见了,是不是!”,自觉颜面无存,可辰砂还是竭力装出气势卓然的神情,傲视着青鸢,严厉质问,来掩饰内心的虚弱,与快崩塌的自尊。时不时的,还自以为不着痕迹的低头瞟瞟胸部。
“本来就是平的,有没有都一样,有什么可挡着的……”,青鸢斜睨着辰砂死死抱在胸前的手臂,冷哼轻哧一声,满心满眼的不屑。
“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混蛋!居然敢对救命恩人大放厥词,你!好呀你……”,大概是青鸢羞辱的言辞,已经直戳要害,让辰砂急怒攻心,她面颊绯红,眉头蹙起,哆哆嗦嗦指着青鸢,恨不能揭了对方的皮,“你,呜呜呜呜呜,我一个好人家的闺女,为救你性命,被迫同居一室,毁了名声也就罢了,现下还遭此羞辱,呜呜呜,我不管,你娶我,养我一辈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不可纳妾,不可悔婚!”。
忽然的,不知她脑中哪根弦被拨动了,从原本的盛怒不可遏,到颓然倒地,泪水涟涟,以西子捧心之状,控诉着自己所遭受的委屈。那模样,真真是闻者生怜,见者叹息。
这下子换青鸢坐不住了,一改方才的泰然自若,漠视观瞧,原本就白皙的脸色渐渐褪去了血色,好像辰砂提出的要求,有多么撼天动地,惊世骇俗。
“我?娶你?明媒正娶?你可知,我是谁……”
辰砂未曾想到他会如此反应,斜睨轻瞟了一眼,垂下了眼睫,“我管你是谁?王孙公子又如何?反正现如今你毁我清誉在先,共居一室铁证如山,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没商量。再者说,我哥哥讲过,我们家姑娘可不愿做小伏低,让人欺负,所以往后我过了门,你最好也就断了纳妾蓄婢的念头,认命吧!”,她话讲的字字分明,毫无半点妥协的余地,可内里头却心虚的很,躲避开了青鸢灼灼直视的目光,只盯着地面,手指缠卷衣带子把玩。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静寂无声,两人都不再言语,透着尴尬的僵持。
辰砂大抵也是觉得玩笑开过了头,她本就无心和青鸢谈什么婚嫁大事,无非是吓吓他,恶心几句,报复方才被羞辱之仇而已。
遥想自己的命运,注定了跌宕与飘泊。子孙满堂、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寻常女人既定的轨迹,对她辰砂来说,却是个想都不敢想的浮生大梦。
“如此,一言为定。只是你将来,莫要后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鸢从辰砂的身上收回了目光,轻盈起身,舒展开衣袖,抖落了沾染在襟袂之上的月光。他像是经过了长久深思熟虑,才下定的决心。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传到了辰砂的耳边,让她有些惊诧,直觉自己在不经意间,踏入了不可知的未来。
“哎,哎,青鸢,青鸢,你这是答应了?不然你再考虑考虑,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你若真有难处,不必勉强,婚姻毕竟是大事,你再想想,哎……”,看青鸢不似玩笑,辰砂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追到他身旁,又不好揭穿自己方才是撒泼耍赖使诈术,只能急迫的打圆场。
“不必!大丈夫一言九鼎,焉有违誓反复之道理!”,谁知青鸢抬手将她挡在身后,连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看不出他虽姿容俊美出尘,性子却极为刚强孤高。
“这,这也谈不上什么誓言对不对?婚,婚姻大事,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然,以后你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说。我这个人,最是善解人意,你若是好言求求我,方才的事儿,就算作罢!咱们都当没发生过,你以后在父母面前也省的为难……”,辰砂见青鸢丝毫不为所动,急的汗都快淌下来了,自己无非是耍耍性子,开开玩笑。怎就能莫名其妙的把一辈子搭进去呢,简直是胡闹!
“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轻易为此等小事央求,莫要再提!你且记得,一诺终生,再无反悔……”,青鸢琥珀色的双眸中,似是藏着浩瀚星辰,无边无际,瞬息飘渺,凡人根本无法猜中他的心思。
就如此时,他紧抿薄唇,清冷的目光望向辰砂,像是要看透她的魂魄,又好似冥冥中定下了诡秘的契约。
许久之后,青鸢和衣翻身躺在竹榻之上,闭眼假寐,任凭辰砂如何央求讨饶,都再不搭理半句。
寂寂的清风弥散着庭院里香花的味道,有些醉人。
今晚的夜色极轻柔,不同于抱月山谷里月光的壮丽华美,此时此刻的月亮,银波般倾泻流淌在兰草之上,呵护着铃虫阵阵,更透着千里婵娟的意味。
只可惜,虚岁才满十二岁的辰砂小姑娘并无心观赏,她如木头桩子般呆怔伫立在镂花的窗前,被风吹的心虚凌乱。
望着喘息平和,已是稳稳睡去的青鸢,她在心里不禁暗暗唾骂,自己招惹的这位,这哪里是青鸢啊,明明是亲冤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