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虽未曾撼动,但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宿疾缠身,随时都会风云再起,贵族世家之间都忙着结盟,为今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长远富贵去铺路。
所以说潇若极明白老太妃的考虑,她开口就点了轩哥儿的名字,这个卫家还没成亲的黄金宝贝疙瘩,得留着钓大鱼,要寻个家世样貌都匹配的千金。可老太太倒不以为然,低眉浅笑,缓慢的划着茶盏盖,目光微微有些失神,这就证明她在思索着什么。
“哀家倒觉着,小儿女成亲过日子,图个安稳平顺。都说一堂媳妇,十代儿孙。家世出身在其次,模样性情要好,知书识礼,温婉贤淑是真。轩哥儿这浪荡性情,唯独缺个人拴拴他,这回中秋饮宴,你倒要替哀家好好物色……”
“太妃说的极是,奴婢自当尽心……”
潇若会意,忙开口领命应承。老太太嘴上说不介意女家门第,可赴皇家筵席的至少四品官以上,家世不会差到哪儿去。她们卫氏一族素来眼高于顶,娶的女子,从河东肖氏到海宁陈氏,哪个不是名门望族之后。可见是要在金玉堆里挑奇珍,找个人品、德行、容貌俱佳的姑娘,且还要母家为官清白,门风端肃,不可跟卫氏不睦,亦不能依附马氏,简直是难上加难。
承正十八年中秋,帝因头风宿疾困扰,久未上朝理政,近来大恙近愈,龙心甚悦,特行三日斋戒,御驾亲率百官,赴宗庙祭告先祖。皇贵太妃下懿旨,在南郊庆曦宫摆筵席,饮宴群臣,凡四品官以上者,皆可携女眷赴宫宴,享天家恩惠。余下文武官员分五等,赐金银玉器、珠宝彩缎。
庆曦宫是先帝高宗时期所建的避暑宫苑,位于京城南郊凌云北麓的山间,依山就势开凿修筑,不仅风景瑰丽绮美,山顶一道瀑布倾泻直下,破云雾萦绕,气贯长虹,谓之京城一道奇景。
“前日母亲入宫,无意中听闻这中秋游园,名义上是庆贺圣上宿疾大愈,犒赏饮宴群臣,可暗地里却是为太子选新侍,充实东宫……”
说话的人,一身石青色圆领锦袍服,领缘露出素白的罗衫,面若皎月,剑眉如画,眼波盈盈流动,模样俊秀倜傥。声音清冽醇厚,举止儒雅风流,可不正是皇帝的东床快婿叶澂悦。
此时,他与卫逸轩、何潇漪,还有懒懒倚坐在梧桐树下的小靖王贺兰焉,躲避了人群耳目,凑在离庆曦宫不远的山澜别院之中,闲话着宫中琐事。
“怕不止是给太子充实东宫这般简单吧?我看啊,既然是皇贵太妃牵头下旨办的饮宴游园,必定不会是给皇后当差办事,估计老人家心里另有盘算。想来能让她惦记挂怀的,也就是卫家的金玉哥儿,看样子,这回你插翅难逃,喜酒我们是吃定了……”
罕见的,贺兰焉会参与到友人们的言谈之中来,以往大多时候,他都跟玉雕仙人一般,清冷寡言,喜怒不形于色。这这回不仅嬉笑调侃,还拿卫逸轩来促狭打趣,令周遭几人都目定口呆,不知他吃错了什么欢喜药,连性情都变了。
半晌,卫逸轩终于醒过闷来,他剑眉挑起,不怀好意的朝前凑了凑,“小靖王爷,且先别急着幸灾乐祸,前日里老太妃将我召入宫中,言谈之间,对王爷也颇多关爱惦念,甚至还问我,焉儿可有心仪女子,成日里荒唐浪荡,亦是不妥当。想来,比起我这个卫家不成器的金玉哥儿,还是大昭朝的藩王选妃更要紧,说不准过几日,我们也先给王爷道个纳娶王妃之礼……”,他虽边说边笑,可这话却是不掺假,卫皇贵太妃确是隐约探问过小靖王的私事。
“不必。本王早已娶妻,非但王妃之位不做二选,亦不会再纳侧妃侍妾,劳烦卫兄转告老太妃,莫要再为我劳心牵挂了。”,贺兰焉神色淡然,目光坚定,全然没有半分玩笑之意,他平日里也不是混闹的脾性,可见这几句话,并非是赌气胡说。
“你!说!什!么!”
这回不仅卫逸轩和叶澂悦傻了眼,就连一贯不问俗事的何潇漪,也都震惊莫名,泰山崩于前都不露声色的他,却讶异的连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妥?”,面对挚友们的质问,小靖王爷倒是坦然,反而疑惑旁人的惊诧。
“不,不妥?!你可知,藩王婚娶,除了皇帝、太后赐婚之外,还要经过内侍省逐级甄选女方的人品、德行、样貌,指派教习女官到府中传授规矩礼仪,麻烦得很,岂是你一句话,这王妃就能定的?再者,娶就娶了,这人在哪儿呢?谁家府上的千金?父兄官拜几品?可曾过了小定、大定,下过聘礼不曾?难不成,你娶了碧月!”
卫逸轩觉得焦头烂额,此刻比起自己即将被指婚的噩耗之外,挚友贺兰焉口中虚无缥缈的王妃才更令人忧虑。他府上姬妾侍婢虽不少,可多半是旁人送的细作,除了歌姬碧月之外,也没见他跟女子亲近,难不成对她动了真情?
小靖王身世极特殊,他的一举一动都藏着巨大的深意,关乎到未来大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婚娶之事,涉及联姻盟约,当是重中之重。
“碧月犯重罪已死,以后莫要再提!这贱婢岂能跟王妃相提并论?是五年前,在西南定下了婚约,前不久拜的天地,祖宗像前立过誓,长者见证,百姓同贺,已是再无悔改之可能。且千秋万载、四海列国之内,都没有我娘子这般倾国倾城、重情重义之人。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什么皇帝太后指婚,趁早死心了吧!”
难得小靖王今儿能一口气说这许多心里话,他把镜花水月般虚无的妻子,夸的天上有、地上无,惹的其他三人面面相觑,怀疑他是不是错乱了心智,青天白日的发起春秋大梦。
“五年前、西南、长辈、百姓同贺,哦,我明白了!恭喜小靖王纳娶王妃,可容下官斗胆问一句,王妃现今可在府上?何时让我们拜见一番,也好送上贺礼,讨杯喜酒喝?”,卫逸轩恍然大悟般的拍了拍额头,他将几个线索串起来,在脑海中构架了一个完整的情节。
五年前,小靖王被追杀,被迫流落民间乡野,他去投奔了驻守西南的襄王贺兰晖,这是挚友间都明白的隐秘。在襄王领地歇养期间,遇见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也不奇怪,甚至有可能就是襄王指婚做媒的,大抵是他亲信官员将领的女儿之类。可皇帝忌惮襄王不比靖王少,如今若知道小靖王娶了襄王心腹的女儿,定会怀疑二人合力图谋造反,岂不是又要掀起轩然大波,这事儿,要如何隐瞒或收场呢?思及此,卫逸轩又陷入了沉默,他开始迅速构划之后的对策。
“王妃不住我府上,何时相见,看机缘吧……”
小靖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破了卫逸轩苦心竭虑的筹谋,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刺啦一声,灭了他心头燃起的热火。
卫逸轩冷下神色,缓缓走上前,眯上眼上下扫了扫若无其事的贺兰焉,将手掌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我说小靖王爷,你是不是想娶媳妇想魔障了,编了个故事糊弄我们?您的仙女王妃恐怕还是王母怀中襁褓,待千年时光她长大下凡,得了机缘,才能相见。搪塞老太妃指婚,也不用这样装疯啊……”,他越说越气,自己还傻怔怔的帮朋友出谋划策,结果什么王妃,根本就是个没影儿的传说。
何潇漪举起酒杯,也无奈笑起来,调侃着卫逸轩也有被戏耍的时候。
可唯独叶澂悦没跟着起哄,他有些落寞酸涩,冷眼远望着既不辩解、也不否认的贺兰焉,忽然觉着,也许小靖王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相。
明明藏在心尖上,却迫于世间险恶,而不能昭告天下的钟情之人,愈发沉沦的爱恋,像是绵密的伤口,午夜梦回时格外清晰,痛楚又令人痴迷,自己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