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莺啼雀鸣好不热闹,清和殿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稀薄的光膜,花圃内花朵争相开放,更为这般如梦似幻的景致增添了几分娇艳,仿若人间仙境一般。
然而殿内人却深深苦于尘世烦恼中。
“等一会儿吧……”和瑾扶着昏昏涨涨的头,向后倒靠在椅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头晕,让我歇会。”
她一向对乐律琴谱之类的书籍避之不及,当年父皇请来的琴乐先生用尽百般手段都没能让她屈服,她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撞到这个大麻烦里。
更何况如今雪上加霜,不仅时间紧迫,又赶上腹中胀痛……她真有一头撞墙的冲动。
即恒这家伙现在定是跟柳絮一起在宫外不知有逍遥,为什么她得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早知道就该咬死了不放人,看柳絮能拿她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宁瑞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给她,笑着安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公主不必太过心急。纵然是为了五日后的比赛,也要以身体为重。”
和瑾颇为费力地直起腰,接过茶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
“傅明是摆明了要公主出丑,既然公主已放下豪言,若不加紧练习,只怕赛上定要受人取笑了。”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不冷不淡地打破了两人嬉笑放松的氛围。
和瑾噎了一下,一口温甜的汤汁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宁瑞忍不住回头嗔怪道:“麦穗,公主身体有恙,出了岔子谁来负责?不过区区一个傅明,他敢吗?比起这些虚名,公主的身体才是要紧事!”
“不,麦穗说得对。”和瑾咽下汤汁,摆手阻止了宁瑞。她双目怔忪地望着殿外鸟语花香,面上微露愁苦之色,但是很快就一扫而光。顾不得烫口,她仰头将碗中的甜水一饮而尽,细舌轻拭去嘴角的汁液后凝目说道:“本公主英明万世,没有胜算的仗也不能输得太难看!”
***
京都的街上热闹非凡,人群川流不息,仿佛在经过一个严冬的冷藏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苏醒,推开家门走了出来似的。小贩争相比着嗓门吆喝,过路的人们神情悠然地左挑右拣,不厌其烦地与摊主讨价还价。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身上色彩斑斓的衣物竟比那春花还要艳丽。
——这就是京都,中原大陆最繁华的都城。
即恒早先来到京都时急于赶路,且进城门之时正值天色微亮,那时他看到宽阔的街道笔直地延伸至看不到的尽头,还曾感慨过京都之大。如今他更是不禁惊叹京都人口之多,满眼都是乌压压攒动的人头,五颜六色的衣物配饰在阳光下反射着斑驳的光影,直晃人眼。
不论是在乐津还是郊西,甚至是皇宫,他都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一时间空荡荡的心口被塞得满满的,诸多新鲜的事物令他目不暇接。
“怎么了?”柳絮见他痴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没见过这么多人吗?”
即恒收回不知往落好的视线,老实地摇了摇头。
柳絮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来到即恒跟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不是成盛青的部下吗?难道没有来过京都?”
即恒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他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刻意避开皇都,只在一些远离皇都的不起眼的小城落脚。如今若不是成盛青诈他,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京都,更不会见识到这番繁盛景象。
如果一切都按他原先的轨道发展,与这盛世繁华相交错过,要说遗憾,的确有点遗憾;但要说可惜,他也不觉得可惜。
柳絮见他垂眸默然不语,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没见过世面而尴尬,善意地笑了几声后便没有再继续追问,即恒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那四只乌鸦跟着连骨头都轻了不少,真得感谢你呢。”柳絮舒适地伸展着四肢,回眸笑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说,不用跟我客气。”
即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情似是有些茫然,一双乌黑的眼眸中波澜不惊。
柳絮感到既新奇又好笑,只觉得这样一双眸子似曾相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实则却比任何人都危险。她回忆起过往,不禁莞尔一笑,道:“你可真像小瑾。”
即恒怔了怔,淡漠的眸中终于反映出一丝困惑的光。
柳絮抿唇笑道:“以前我欺负她的时候,她就会这样看着我,让我羞愧难当打算下回补偿时,她回头就开始动手脚报复我。所以我再也不受她欺骗了,为了将之前的怜悯收回来,就只好欺负得更狠一点。”她边说着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让即恒好笑之余又不禁汗颜。
和瑾受尽委屈却不敢声张的样子啊……他展开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想象细胞,最终仍旧无果,投向柳絮的目光里便在复杂之中又增添了另一层次的敬意。
这个郡主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柳絮浑然不知即恒在心中已经给自己定了位,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陷入无限的惋惜中:“我以前一直把她当弟弟的,谁知突然有一天她就变成女孩子了,真把我吓一跳……”
即恒曾经听宁瑞说过和瑾自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大,读书习武都与世家子弟一起同入同出,直到六岁那年许了婚才恢复女儿身。只是从柳絮的角度提及此事,听来更有一种别样的欢快之意。
他微微一笑道:“郡主莫不是因为如此,才会一定要求卑职唤您姐姐?”
柳絮闻言却轻轻笑道:“你是你,她是她,我还不至于寂寞到分不清的地步。”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触上即恒的脸颊,唇边泛起一抹说不清的笑意,就像今早在太乐府时看到的一样,暧昧而直白,“你笑起来真好看,跟我走吧?绝对比跟着小瑾要舒坦得多。”
即恒的笑容尴尬地僵住,默默地拍掉她的手,眼珠子略微转了转,口吻冷淡地问:“柳姐姐,您今年芳龄几何?我不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
柳絮讪讪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嗔怒道:“臭小鬼,跟小瑾一样没大没小!”
她不再同即恒开玩笑,翠色的衣裙微旋,转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身影很快就被各色人群淹没。即恒连忙追了上去,生怕跟丢了会出什么岔子。
柳絮自在悠闲地走在人群中,不知是因为她翩然的身姿还是高傲的气场,人群竟隐隐左右分离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即恒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一路上她左看看右挑挑,一会儿在首饰摊上流连,一会儿又在挑选心仪的荷包,没一刻消停,即恒丝毫不能分心地盯住她,只顿那么一下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觅不到行踪,真把他累坏了。
是谁跟他说过,千万不要跟女人一起出门逛街,会损半条命。
他这时才有些后悔早不当初。怔愣间他回头遥望着已远在身后的皇城,一时间竟感到些许陌生,在人海中像隔着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
他已经出宫了。
虽然仍旧没有走出它的范围,但也已经离它很远了,如果他想走的话便是最好的时机,甚至没有人会拦着他。他四下里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柳絮的身影。
走吗?走吗?
他咽了口口水,手心里忽然冒出许多汗来。走了的话他再也不必去管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烦心事,人类世界的争端本就与他无关,他只不过是无意间被卷入其中,单单是个巧合罢了,又何必为了一些虚浮的情谊搭上自己的命?
说到底,他们并不是同类,当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发现他是一个伪装的异类后,还会对他一往如初的好吗?不会的,人类的排他性自古以来就从血液里流传下来,自千年前对河鹿的讨伐开始就已经暴露了疯狂的本质。
今日言谈甚欢,明日就可能挥刀相向。
人类不喜欢异类,不喜欢任何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存在,威胁他们的利益。他不能再重蹈覆辙,直到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了才知道自己遇人不淑。他只是一时被感动,所以才会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诚心去回报,可是细细想来,又有谁是毫无心机地待他?
成盛青对他的好奇和探究早已不是秘密,他善意中隐藏的目的是那么明显,只是他自己刻意去忽略罢了;而和瑾……她对他好吗?
即恒突地怔住,心中一个疑问倏然冒了出来:和瑾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竟然没有想过。
她并不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事,只将他当做一个耐打的普通人,呼来喝去,任意妄为。可是她却三番五次冒着风险在陛下手中救他,尽管再三勒令自己不要惹是生非,可在出了事之后总是她毅然出面保全自己。
直到今日,他才赫然醒悟和瑾对他的好都是他没有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又因为不明所以的原因下意识忽略了……
胸口蓦地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沉淀了下来。他轻轻松开握紧的双拳,一时间竟不能决定是进是退,思绪杂乱得堪比花圃中尚未除掉的野草,恣意而妄为地从泥土中钻出来。
走吧,走吧。
他怕是走不了了。即使人已离开,心却被拴住。束缚千里马的不是绳索,而是千里马对绳索的感情……感情是累赘……他已经想得那么清楚,却还是义无返顾为自己套上了绳索,再也挣脱不能。
忽然一双手蒙住他的双眼,他猛地一怔,几乎本能地回身就要反袭后方,耳边却传来一声得意的嬉笑:“哈,偷袭成功!”
即恒挣脱开那双手,怔怔地望着柳絮明亮的眸子,凌乱的思绪倏忽间像被一阵飓风卷散,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怎么了,站在大街上发呆,还让我一个弱女子偷袭成功,真不像以一挑四游刃有余的小高手会做的事。”柳絮挑眉笑道,唇边一抹恣意的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
即恒恍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微微别过了头,闷闷地说:“你可以不用加这个‘小’字。”
柳絮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极为优雅的外表与豪放的行为全然不能相称,路上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向这边看过来。
即恒淡淡瞄她一眼,心中默然叹了口气。他原先觉得柳絮与和瑾都是一样被宠坏的金枝玉叶,可是现在他才分清楚她们之间极为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性格差异在哪里:
柳絮是真正自由的飞鹰,而和瑾却是一只被囚于笼中的灵鸟。
相似的身份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必然不受自己左右,可是迥异的处境却让她们最直接的自由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你饿吗?”柳絮打断他的思绪,笑盈盈地问道。
即恒略微疲倦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伫立在烈日下的巍峨的皇城,恍惚间竟像一只富丽堂皇的牢笼。
他不禁眯起眼睛凝目看去,不知和瑾现在在做什么……
柳絮浑然不觉他的心事,笑容更加灿烂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为接下来的行程养足精神。”
即恒收回思绪,诧异地望向她。
只见柳絮狭长的双目半阖,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说道:“等一会儿要去一个刺激的地方。”
***
断断续续的琴声逐渐凋零下来,和瑾张了张酸痛的手指,无力地长叹口气。窗外鸟鸣声阵阵,伴随着花香分外惬意,可她心头却没有半点的闲适之情。
继续生硬地拨弄着琴弦,只闻得几声喑哑的琴音,她终是放下手中的琵琶靠向椅背,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出神。蔚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那么纯澈的天色并不罕见,但是此时她却联想到某个人的眼睛,也是这样清澈无瑕,没有半点杂质。
不知道即恒现在在干什么……
她默默地想,不知不觉又轻轻叹了口气。
出宫啊……除了从他人嘴里听说她是在宫外出生的以外,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宫城,甚至没有动过出宫的念头。
宫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也像宫里一样分为三六九等,位低者服侍位高者,位高者再服侍皇族,如此等级分明吗?他们会不会也像宫里的人一样见了她就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或者干脆吓得拔腿就跑呢?他们会不会耳提面命地告诫她这个可以做,那个又不能做?他们会不会要求女子必须严苛遵照女德女戒?他们会不会……
思绪一旦放开就很难收回来,和瑾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胸口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像破开了一个洞口,风呼呼地直往里吹。
出宫吗……她也想出宫啊……
可是她出不去,连清和殿都出不去。天知道她一直以来有多么羡慕柳絮,柳絮可以自由自在地走遍天地,就像盛青一样到处游山玩水。每每她都眼巴巴地守在宫里,等他们其中一人想起来还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被遗落在深宫,在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带些小礼物,给她讲讲宫外精彩的世界。
绝对比宫里要精彩得多。
她偶尔会赌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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