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把这句谎言说了十六年,可有曾想过,你所期待的那个人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他单手握起隐公主的脖颈,仿佛稍一用力都可能将其捏断,闷笑一声道:“你信不信,不论天书上如何预言,现在只要朕一句话,她的生死便在覆掌之间。朕想让她死,她就得死;朕想让她活,她就不准死。”
一字一句清晰的陈述比任何毒咒都更加有力地刺入隐公主的心脏,她双唇发白,紧紧握住瓷瓶的手也逐渐松了力道,无力垂下。清河般透亮的目中溢出痛苦的泪水,将她满是污泥的脸庞冲刷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如血迹般触目。
对手的伏弱就是胜利者最大的欢愉,虽说如此,但得胜于一个废人,着实没能让陛下得到多少快意。隐公主既然没疯,他理应要逼问瑞王与叛军的事宜,可是当他看向伏地痛哭、溃不成军的女人时,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临时改了主意。
离开破屋之前,陛下突地停住脚步,回过身对隐公主说:“姑姑,作为侄儿对你的一点敬意,让朕告诉你一件事吧。”
隐公主没有抬起头来,可是陛下知道她在听:“其实今天,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
撂下这一句话,陛下踏出破屋,扬长而去。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为这抹夜色增添了许多值得回味的愉悦。
愚蠢的女人,天命……算个屁。誓死恪守所谓天命,所以才会自取灭亡!陛下从不否定神怪事物,自是相信万物皆有定数,可唯独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夜愈发浓烈,方才还星月朗朗的夜空此时却被乌云笼罩,黑压压遮蔽了天空。破屋里微弱的烛光伴随着女人破碎的哭声一齐挣扎,久久难息。
这时墙上影子晃动,一个人影无声无息落在隐公主身后,幽深的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下犹如永夜般望不到底,黑洞洞的散发着教人不安的气息。
隐公主良久才发觉身后有人,她讷讷地转过身,全身心都已在陛下最后的致命一击下崩溃,形同枯槁的容颜上连最后一点神采都逐渐消失。她呆呆望着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机械式地张口:“你……是谁?”
她约摸已经猜到了可能,只是她不明白陛下何必如此迂回,当场杀了她便是。反正不会有人会为一个十六年前的废人而在心,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死去……她的生命,早在十六年前就随着烧死玉妃的那场大火一起,葬身火海了。
即恒在女人黯然的眼眸中看到了死意,心头不禁如针扎般痛楚。她所遭受的以及所忍受的一切,简直无法让他相信是出自同胞之手,还是亲兄弟之手。人类之间因欲望而起的争斗,已在这短暂的时日里一次一次将他的认知颠覆,将他对人类最后一点好感都消磨殆尽。
他无法对这个苦命的女人说出任何宽慰的话,也无法为她做任何慰藉的事。对于她来说,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他也给不了她希望。
隐公主见他不回答,心想果然是这样。她阖上眼,安然等待死亡,如今只有死亡能带给她解脱,将她自人间这个无边地狱中解放……十六年的忍耐已将她的一切都消耗完毕,她没有等到期待的那一日,便只能在遗恨中长辞。
只是那个孩子……
“你杀了我以后,能帮我转告如今的皇帝陛下吗?”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吐出最后一个请求,“瑾儿是他的妹妹,不管她背负着什么样的出身,都是他的妹妹。他若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就不要再让世间出现第二个隐姑。”
即恒心底一震,女人凄惨的模样已经让他不忍多看,他实在无法想象和瑾会变成这个样子。垂于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握起,他压住翻腾的心绪,嘶哑着声音问:“天书上写了什么?”
隐公主诧异地睁开眼,看了他片刻,嗤笑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六公主和瑾的护卫,是成盛青将军将我派到公主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他的话让女人黯淡的目光掠过一道光芒,她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确认即恒没有说谎后,恐怖的脸上洋溢起笑容,顾不得双脚扑上来,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住即恒的衣摆,欣喜道:“真的?你说真的?”
“嗯。”即恒被她的热情吓到,下意识想摆脱她的纠缠,可又不忍心拒绝这样一个人。
隐公主宛如自地狱骤然腾升到天堂,不可置信自己竟真能等到这一刻,浊泪流了满面,做梦般呢喃:“对……对。还有成家在支持她,她还是有希望的,还是有希望的……”她泣不成声,过度的欢喜让她胸口堵塞,呼吸艰难,“你要扶持她……帮她夺回她应有东西……咳咳……
即恒轻拍她的背为她顺气,但回答她的话却如一盆冷水浇下:“抱歉我做不到。”
隐公主怔住,清湖般的眼眸直愣愣瞪着即恒:“为什么?你不是成家派来帮助她的人吗,为什么不能?”
即恒同情于这个女人悲惨的遭遇,可他并不能因此赞同她毫无理智的狂热,当即冷声道:“既然天命已被更改,又岂是个人之力能挽回的?陛下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即便身负天命,但她自出生起就已失了资格,为何不能让她以一介普通人的身份过完一生,非要去沾惹一些无力改变的事?”
强加于人的命运,真是够了……
隐公主被他的反驳斥得无言以对,她睁大的双眸中透出绝望与愤怒。即恒不能理解她对于天命如此执着的信仰,但他有非常想知道的事:“我不跟你争论这些,你告诉我,天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隐公主紧抿的唇勾画出一抹凌厉的弧度,她瞥向即恒,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通天古术甄一门’吗?”
即恒怔了一怔,“甄一门”乃中原大陆世代流传的卜卦世家,早在后世所称的神话时代就已存在,相传有通天的预言能力,能看到过去与未来千年的命道,书以“天书”流传世间。
跟河鹿一样,是神之血的后裔。
“瑾儿的生母甄玉棠就是甄一门的幺女,她应‘天书’登堂成凤,将诞下被赋予神权的真命天子,统一中原大陆。”隐公主一字一字地说,声音慢慢染上了愤怒,“可是天罗先帝违背天命,篡位□□,天命罗盘被打乱,一切都乱了,天下……也将面临大患。”
“什么大患?”
隐公主目中难掩痛楚,她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知。”
“你既看了天书,又岂会不知?”即恒追问,神情开始焦躁。
然而隐公主只一再摇头,不作他言。她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出口,即恒猜不懂。甄一门的天书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即便看了也不是什么都能说。
泄露天机者,天必遣之。
可若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应该就不是问题了吧。想到这里,即恒不自觉扣住了隐公主的手腕,声音里已明显带上了几分急切:“那你告诉我,千年前的神话时代,天书上又写了什么?”
隐公主被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住,怎么这人不关心今后中原大陆所面临的灾难,却对千年之前的旧事耿耿于怀?
即恒顾不得其他,又一次心急如焚地问道:“千年前人神分居,神明何以抛却子嗣?是谁开始在中原大陆流传天书的内容?河鹿一族灭亡的起因,是不是跟天书有关?”
他发怒的眼眸中仿佛有金色的火焰燃起,令隐公主心中陡生惧意,被他捏住的手腕疼痛难忍,然而他却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痛楚,一心一意只想知道千年前天书的内容。她见过许多为天书而痴狂的人,包括她自己,可却不曾见过谁会为了过去的事而执着。都已经过去了,知道又能怎样?
她熬不住断骨的痛苦,艰涩开口道:“天书已经被焚毁,我不知道!我只偷看了近二十年的预言,看多了,是要出乱的!”
她说的是实话,天书是甄一门的至宝,她只在甄玉棠怀胎待产期间,偷偷翻过几页,所知甚少。据甄玉棠自己所说,她也不曾看过天书,因为看多了不仅自己折寿,人类的杂念还会扰乱天命轨迹。
夹带痛呼的嘶吼声终于将眼前的少年拉回了现实,他怔忪地松开她的手,本就干枯的手腕上立时留下一圈青紫,淤血凝在肌肤下,暗沉而可怖。
即恒心中一番激烈的情绪翻滚落幕,整个人都如空了般浑噩。他怔然起身,在隐公主惊惧的目光转身出门,准备离开。
“等一等!”隐公主忽然叫住他,待即恒停下脚步,她以掌撑地挪到即恒身边,抬头露出恳切的目光,“我想见见瑾儿,她真的还活着吗?”
即恒垂下眼帘淡淡扫她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平而起:“放过她吧,你让她拯救苍生,谁来拯救她?”
隐公主发亮的眸子暗沉下来,但在即恒迈开脚步走时,又更加用力地拽住他的衣摆:“不是的!她母妃怀她的时候,我一直守在身边,临盆的时候也是我接生下来的,我也算她半个母亲,我……我只想见见她……”
即恒空洞的眼眸中重新亮起一点点的光芒,他俯身重新打量这个断脚的女子,长年累月的精神压力已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这十六年来,唯有信念支撑着她苦苦熬过来,如今让她全然放弃想必不比杀了她更残忍。
然而她只说想见和瑾,以半个母亲的身份见她,他有什么权利连这点微渺的希望都不给她?
即恒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隐公主顿时喜极而泣,高兴得眼泪横流,将本就沾满污秽的脸颊弄得更脏。
即恒看不过去,便伸手将她抱回床榻,又找出一块干净的汗巾替她擦拭干净。那张曾经风华万千的脸容重见天日时,让即恒很是吃了一惊。
十六年了,都没有人将她当做人来看待。隐公主不禁又热泪盈眶,握住即恒的手不住地流泪:“你真是个好孩子,瑾儿有你关照,我放心许多。”
她的话却在无意中刺伤了即恒,他没有说几天之后他就将离开和瑾,今后她不论生死都与他无关,她的人生已经被另一个人所占有,与他再也没有关联……
“她不会有事的,我会带她来见你。”即恒擦拭着隐公主滚滚而落的泪,说了违心的话。
可是这种谎言他说的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残忍。
离开破屋后,夜色已被浓云遮蔽得严丝合缝,凉风嗖嗖地鼓动,看势头似乎很快要下雨。即恒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犹如吃饭时被米粒噎住,上不去又下不来。他走了些许路,又无故停下来回首望向伫立在乌云暴风中摇摇欲坠的小破屋,屋内烛火透出的光在这暗夜中显得分外孤独。
他来不及细想,忽然瞥见一道白影掠过眼前,停在木屋前推门而入,眨眼间便又离开,消失在了浓夜里。即恒心头狂跳,急速奔回木屋。
然而,触目所及唯有隐公主尚且温热的血自脖间汩汩而下,双目圆睁,呼吸已经停滞。
那人一剑割断了她的咽喉,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也没有给她造成任何痛苦。出手迅捷,刀法精准,毫不留情。屋里还残留着他留下的杀意,强烈而锋芒毕露。
雨花终于不堪重负落了下来,砸在隐公主屋外堆放的盆盆罐罐上,发出噼里啪啦很有节奏的响乐声,仿佛赋予了灵性,为主人送上一首缠绵悱恻的哀悼曲。
已经过了春分,春雨润物细无声,雨点密密麻麻地倾洒下来,如轻柔的纱衣披在身上,将那冰雪般的容颜蒙上一层更加冰凉的寒气。
“你怎么不问问,朕为什么要杀她?”殿中透出温暖柔和的光芒,男人慵懒地靠在窗边,浅啜杯中暖茶。
“她危害到了小瑾,即便陛下不说,我也会杀她。”暮成雪伫立在雨中,眸色同手中泛着寒光的剑一样冷淡。
雨水冲刷了上面沾染的殷红,重新归于一片素白。陛下饶有兴味地打量他岿然不动的身姿,透过雨幕恍惚间只觉得眼前所立的,只是一把散着寒气的兵刃。
“为了小瑾你什么都愿意做。那如果有一天,危害到她的人是朕……”他顿了顿,噙起一丝笑意,“或者是你的父亲大人呢?你也动手吗?”
雨中的男子维持着不动之姿,并不作答。然而他的沉默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将春雨的缠绵尽数打散。
陛下唇边浮起笑意,换了个话题道:“淋雨伤身,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不爱惜,也会有倒下的一天。爱卿不妨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
暮成雪收起冲洗干净的长剑,剑芒推入鞘中,终于不再逼人。
“不必。”他留下冷淡的两个字,转身径直离开了小院,身影没入雨夜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陛下收起唇边笑容,轻摇茶盏陷入凝思。
暮成雪,如果你是一柄剑,朕又该拿什么当做收住你锋芒的鞘?
回答他的,也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在石岩上敲响的乐声,叮叮咚咚得分外悦耳动听。
后半夜时雨势渐息,和瑾被雨声吵了一夜,自梦中挣扎醒来。她又做了噩梦,梦到她被困在大火里,有个女人要杀她……如果那座燃烧的宫殿就是沁春园,那个女人又是谁?真的是她的母妃吗?
母妃,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醒来时头痛欲裂,她坐起身深深喘息,感到浑身都有些脱力。这时,她蓦地发现窗外不知何时映着一个人影,心头悚然一惊,是不是食人鬼找上了门?当即便想去摸可以防身的武器,却听到窗外传来一记闷咳声,竟是即恒。
她跑下床打开窗,果然见即恒浑身湿透站在窗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和瑾吓了一跳,小声低呼:“你怎么了?为什么淋雨站在外面?”她心下焦急,又不好将他请进房里来。自从宫外一游后,她就不那么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可以大大方方把男子叫进房里来。
更何况那个人是即恒,便是在这样的夜里遇见,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
黑灯瞎火的,他应该看不见自己脸红了吧。和瑾摸着脸颊,有些羞臊地想。
“对不起。”
即恒突然出声道歉,让和瑾一阵错愕。
“干、干嘛突然说对不起?”和瑾紧张地扶住窗沿,她看不清即恒此刻的面容,心中惶惶不已。
“对不起……”即恒喃喃地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跟她道歉,可是心底却埋着难以平复的郁结,让他无颜面对她。
对不起……有个人很想见你,可是我没能答应给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