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泯然众矣。卫峥那一声呐喊,说中了在座多少散修的心思愿望。当然,也有人为卫峥的狂妄不屑,然而更多人则是被卫峥的话,激起了一份在心中消散许久的血性。
沈平笑道:“卫仙友的意思是,天命可违?”
卫峥骄傲点头道:“不错。”
他上钩了,沈安皱眉。
沈平已经将题目改为“天命是否可违”,而在座六位辩士之中,四位是世家弟子。接来下的情况可想而知。
“既然卫兄刚才提到孔仙,也必然听过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代表马家的陶沙粗声粗气道:“当然,卫兄肯定是不相信这句话的,然而我却想要问你,你可知秦始仙王?”
秦始先王乃是千年之前,一统凡境,甚至开朝称帝的一位修士。然而其人残暴不已,将天下法宝神器统统据为己有,却不重修行,反而寻找捷径,四处寻觅长生不老药。最可恨的,还是他焚书坑道,阻碍其他修士追求大道、飞天成仙之路,故而他的“仙王”不过当了短短的两年,便被一呼百应的修士们举旗推翻。
卫峥笑道:“当然知道,秦始仙王本幼时为妖域质子,最后凭借自身才华魄力成为唯一仙王。”
“大错特错!”陶沙笑道:“一、秦始仙王能有登王之本,因为他乃是古秦世家子楚真君之子!有着古秦世家为后盾!二、秦始仙王刚一出生,凡境与妖域立刻非友成敌,可是妖域百兽王却迟迟未曾杀他,反而留下这个隐患!三、子楚真君同吕真人为异姓兄弟,便是吕真人将还是幼童质子的秦始仙王从妖域救出。在下想问卫仙友,出身,是秦始仙王可以决定的吗?百兽王的心思是秦始仙王可以左右的吗?而吕真人与子楚真君为友,又是秦始仙王可以控制的吗?”
沈平轻飘飘一句道:“陶仙友说的有理,如果这三件事情一件出错,这秦始仙王都定然不可能登基上位,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佑他成王。”
这世间有一种人,他不需要说话,他的存在就如同旭日骄阳,你一开始会觉得如沐春风,忍不住想要亲近。然而相处久了,就觉得同他在一起,犹如把自己暴晒在烈日之下,大汗淋漓,无所遁形——沈平就是这种人。
“可是他后来身败名裂啊!”被绕入沈平圈套的卫峥慌张反驳。
沈平轻轻微笑:“然而之前,卫仙友说的是‘秦始仙王凭借自身才华魄力成为唯一仙王’,我们辩的难道不是秦始仙王能成王,到底是‘天命’,还是自身才华吗?”
“在下觉得,你们都曲解了题目的意思。”见卫峥张口结舌,宋广陵出声道:“题目是‘逆命’,字面意思应为逆天改命,然而我们*凡胎,又如何能够窥见天道,得知未来?既然不知道未来,又如何改变命运?不过是抓住眼下,珍惜时光罢了,不在未来后悔罢了。”
“广陵兄,这段解释实在有趣。”沈平似是被他感动,拍手称快道:“请问广陵兄,你可知司命真人?”
司命真人的名字一出,众人皆为哗然。天下谁人不知,这司命真人自出道占谶之日起,其预言从来没有错过!虽说司命真人曾说过,他所窥见的不过是天道一角,未必就代表一人的真正命数。可是,司命真人能够预言这件事情本身,难道不就证明天命不可违吗?
然而司命真人在五百年前已经封箴,不知道沈平提到此人究竟何意?
宋广陵点点头道:“司命真人的大名如雷贯耳。”
“想必你曾经听说过,司命真人曾经预言元明真君将会死于九天雷劫一事吧。
元明真君乃是苏无忧的师父,当年他渡劫失败一事震惊凡境。沈平扯出此人,在座支持卫峥之人,都觉不妙。
沈平轻笑道:“假如,只是假如,如果司命真人此刻预言,广陵兄你无法飞天成仙,将会死于九天雷劫,若你想逆命,你该如何去做?”
宋广陵面色一僵,他知道自己跌入沈平的圈套中了,他已经知道沈平想要表达什么了,他只希望千万不要有别人再踩入沈平的陷阱。
见宋广陵不言,沈平继续道:“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四处寻找神奇法宝,寻药炼丹,保证自己能安全渡劫。显然,这个方法已经元明真人试过,并且很遗憾的失败了。然而第二个方法……”沈平冷冷笑着,望着在座散修,吊足胃口后,露出一个残忍笑容道:“立即自刎当场!便是逆天改命了!”
在座众人皆是惊异哗然,也有愤怒怨恨。卫峥脸涨的通红,直指沈平反驳道:“你你你!你这话!你这话不就是在说逆天改命是可以的吗?”
完了,他掉进去了。
沈安扶住自己的额头。沈平才不关心能不能逆天改命,他只想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
他只想证明,有些人生而为王。
“都说,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沈平和善微笑,仿佛他早就和卫峥认识好久,好像他在苦口婆心的劝说自己的好友从一条不归路上回来:“若每个人的命运都如同一条独一无二的河流。有些人的河流天生就流向无边无际的大海。而有些人的河流,便只能流往小溪枯泉。”
差不多了!见沈平洋洋得意起来,沈安向赵狐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做好准备。
沈平滔滔不绝道:“若你想逆命,自然是想要逆水而行,然而水的流向却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当然,以卫仙友的秉性,若是发现游不上尽头,说不定就想砸船沉舟,这自然是改命。可是,我们所求之命,不就是想往沧海重溟,寻那九天蓬莱,追求得道成仙吗?”
众修士都沉默起来。其实,这番话如果是其他人所说,众人定不会如此轻易被问的哑口无言。被逼急了,说不定还会捋胳膊挽袖子同对方打一场。然而说这话的是沈平,红莲沈家的二公子,真正的天之骄子,命运的宠儿。他已经赢了“金三问”的问武与问器,似乎赢下第三场的问文也不会是什么奇怪之事,反而应该理所当然,众望所归。
他略带沙哑的磁性声线,将某种不可违逆的铁律注入脑海。
世间就是如此不公,注定有人生、而、为、王。
“为何一定要沉舟,还能上岸啊?”
赵狐清脆的少女清音将众人从迷幻中唤醒,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了赵狐身上。赵狐略有害怕地退了几步,求助望向沈安。然而看到对方目光坚定,又轻摸下巴提醒自己如何辩答,赵狐又鼓了起勇气。
沈平隐约觉得不妙,在赵狐开口之前立即道:“这位姑娘你不是辩士,兄长你让你的侍女代你回答,似乎不太合适吧。”
“贫尼,倒是很想听听这位小姑娘有何见教。”清羽大师突然插口。
众修士见赵狐小姑娘家家,清秀可人,也好奇这样一个姑娘到底能有何高见。
见清羽站在自己这边,想起沈安说的“你不需要找出正确的答案,只要指出别人的错误就行。”赵狐的心一下子就定下来,继续道。
“首先,非黑即白。命数如此复杂,哪里会只有顺流逆流之说?我们还可以上岸,还可以骑马,可以坐传送法阵。用流水比喻命数,我觉得实在不对。”
赵狐偷偷瞟了沈安一眼,看见他捋了捋头发,这是第二个提示,她赶紧继续道。
“其次,轻率归结。只有一个元明真人逆命失败,真的能证明天命不可违吗?就算司命真人给上百上千人预言过,你又怎知到底有多少预言是正确的?就算这些预言都是正确的,但是天下有百万修士,百亿凡人,还有妖修,魔修,鬼修。粗粗算来,也不过是一百个人中恰巧说对了一个人的命数而已。”
沈安捏了捏眉头,这是给赵狐的最后一个提示!
赵狐想起沈安的话“你只要说中两项即可,接下来,直接强词夺理就行!”
赵狐最后在胸口鼓足一口气道:“况且,命运到底是什么,你们根本都没有说明白啊?是出身?是天赋?是机遇?什么都不去想,将自己的失败简单推给命运,那是弱者的行为。将自己的成功鲁莽归结为命运的,也不会是强者。所以强者自强,弱者自弱。要我说,别管命里到底赢不赢的了,反正路已经选了。既然选了一条道,就该愿赌服输!”
赵狐这番话,根本已是离题万里,然而在众多散修心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一道响雷,将心中困惑一击而散!
修真之路本就困难重重,然而难道就因困难,就不修了吗?既然定了那个方向,那就道志弥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之后的困苦险阻,多想也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和尚终于开口说话:“这位姑娘说得真好,然而姑娘你所说也不过只是表象而已。”
沈安心中大喜,原本还担心赵狐说完这番话会不会被沈平几人围攻。然而这秃驴马上就要把仇恨都拉过去了!
“世间痛苦烦扰,皆是因为看不穿命之本源,《心经》里说,观自在菩萨行深版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即是说,观音菩萨领悟世间万象皆为幻相。”
若之前众修士见赵狐的出声辩论耍把戏的,现在他们看那和尚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了。
那和尚继续道:“然而即便是幻相,也被因果所限。世间之大,如何去触摸其真相?古人云:四面八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世人身处宇宙之间,试图窥得天道,就犹如夏虫渴望触摸冰,井蛙试图理解海一般。”
“按照大师你的说法,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命运,这题目,也根本无用了!”
有个插口的赵狐在,座下的散修也开始肆无忌惮的抢嘴起来。
“非也非也,题目只有两字‘逆命’,可解为‘逆命,能否?’,亦可解为‘逆命,需否?’”那和尚双手合十娓娓道来:“何为命?命,只是幻象。以命数之理,在座各位现在身在此处,不是因为诸位自己想来,而是冥冥之中有双无形之手推你而来。然而,世间无无因之果,无无果之因。就以今日为例,按照辩题,若有人说‘你今日必来此处’,诸位施主或许都会想‘能否不来此处?’然而,诸位真正应想的却是‘为何会来到此处?’。重要的不是‘改’而是‘为何’。依小僧所见,若想通因果,便是透视自身之命运,便也不存在所谓‘逆命之需’。”
在座的有些修士点头同意。沈安翻翻白眼,这帮死秃驴,无时无刻都在见缝插针传教宣佛。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道:“所谓性空缘起,缘起性空。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种善因而得善果。命理说,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皆是心中幻相。然而因果却在那里。信,也在此。不信,也在此。所求所问,不应是‘命’,而应是‘因果’。”
“大师说得真好!”一位散修突然站起来,大声叫嚷道:“在下很是好奇,如果今日诸位都将死在此处,不知道是种了何种恶因呢?”
听闻有人口出狂言,众修皆是哗然,还未等修士们反应过来,周身皆被烟尘缭绕,目不视物。
在座的所有修士突然腹中一片冰凉,众人大惊失色,开始运行真气,却无丝毫反应。几个世家弟子慌张站起,却一个个都脱力瘫倒在地上。
只见座下几个身着斗篷的散修起身站立,神色平静,向前缓缓走来。
“何方妖孽!竟敢在宋家惹事!”
清羽大师紧抱怀中“绕梁”,想要提气去邪,然而同在座之人一般,也是腿脚无力。她乃是琴仙宋家的小女儿,地位超然,然而此刻她的声名威望,却不能给敌人带来丝毫威胁。
一位修士走上巨鼎之前,往里头不知丢了什么东西,巨鼎突然嗡嗡作响,震动不止。随即,纯白烟雾转为灰黑之气,蔓延扩散至春秋殿的每一个角落,雾气竟然形成一个方形盒状,将整个春秋殿都封死在其中!
“这样就没人能来打扰我们了。”那黑色衣袍下传来一个懒洋洋,娇滴滴的女子声音,然而她所说之言,却让人心起不安。
沈安本想捂住赵狐的鼻子,然而手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赵狐立刻上前抱住沈安叫道:“安哥,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为什么赵狐未受影响?
看着周围因无法使用道力而惊慌失措的众人,沈安心道不妙,他借力将赵狐也拉跪于地,在她耳边轻声道:“快趴下!装作你也不行了!”
赵狐望了望周围,她虽然不能理解周围之人到底为何突然都东倒西歪,但是事出意外,沈安神色还如此紧张,赵狐不自觉地感到害怕。
“我们狐族的圣物,居然被你们当做耍猴的玩物对待!”
那修士拉下帽檐,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来。那女子一双美目,翦水秋瞳,嵌在羊脂白玉般的皮肤上,流光回转之间,含情脉脉,似是面前的巨鼎不是死物,而是她失散已久的情人。她挑眉看着坐台上的鼎言大师,似怒似嗔,小女儿般的委屈姿态,千娇百媚。
“鼎言大师,好久不见了。”
媚已?
沈安心中大惊。这问道大会也太热闹了!前世的仇敌来了不少,竟连前世的同道也能碰上?
若媚己在此处?那么朱忌也应该不远!
只是,妖族部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宋家保守戒备的修士都跑哪儿去了!
沈安突然想起前世,高万寿从问道大会回来之后那黑成碳的脸色。沈安马上就知道究竟为何了。
只见世家弟子所坐之位,皆有都身着四大家的衣裳的弟子起身,站在了妖修女子身后。
沈安心中大惊!
奸细?凡境居然早就混入了那么多妖族之人?这些隐藏在四大家之中,伪装多年人修的妖修,全部都是奸细?
然而让沈安真正吃惊的,是站在媚已身后,一脸歉意,苦笑面对着自己的那个男子——朱非真。
“对不住了,沈师兄,你实在应该喝下那口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