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谦吩咐仆役:“对店家说,回纥人想哭,便由得彼等哭,便剺面也不妨事——我唐最讲忠孝礼仪,则人家痛悼尊长之殁,岂能不近人情,强要劝止啊?至于惊了其他客人,逐一说明原委,并且致歉便可。大不了,酒钱折半好了。”
仆役应命去了。康谦这才转回脸来,朝向李汲,抱歉地笑笑:“今日时辰不好,坏了二郎的雅兴,老朽有罪——来,二郎再吃一杯酒,权当老朽致歉了。”
李汲笑道:“此非先生的过错,何必致歉?先生处理得很是妥当,休说回纥是友邦,便吐蕃赞普死了,也没有不让吐蕃人哭的道理啊。”
顿了一顿,旋即问道:“先生可懂得回纥的风俗么?”
康谦点头道:“我家也有商队,常往回纥,则只有熟悉了当地风俗,才能顺利通商啊。二郎可是要问‘剺面’之俗么?此乃是……”
李汲笑着摆摆手,不失礼貌地打断康谦的话:“‘剺面’之俗,史书有载,匈奴、突厥俱都如此,我是知道的。但听说匈奴、突厥旧俗,首领既殁,传位其子,则新首领会烝其庶母,回纥也是一样么?”
草原民族旧俗,父亲去世后,儿子不但继承他的财产,也会继承父亲的女人,除了自家亲娘外,父妻亦为儿妻,父妾亦为儿妾。这种行为,中国人称之为“烝”,被认为是大违礼法之事,禽畜不如——所以相关的词汇有烝淫、烝报、烝乱等等,全都不是好话。
只是这种行为,即便在中国也不能彻底禁绝,甚至于唐高宗李治就“烝其庶母”,娶了老爹李世民的才人武媚,也就是后来的则天顺圣皇后……所以才会有人骂李家“胡气不除”。但其实吧,这真跟胡俗没啥关系,陇西李氏即便曾经一度胡化,建国之后崇儒向道,旧习惯也早就丢干净啦,这纯粹是李治个人的脑抽。
但这种习俗,在草原游牧民族中却是很盛行的,主要是为了延续后嗣,人才不管什么周礼,不论什么辈分呢。
好比说王昭君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相伴三载,生下儿子伊屠智伢师。等到呼韩邪去世,长子复株累单于继位,王昭君上书请归,汉成帝却命她“从胡俗”,于是她只能改嫁复株累单于为阏氏(单于正妻),相伴十一年,又生二女。
所以李汲琢磨着,英武可汗去世后,可汗之位多半会落到他小儿子,也是如今的太子移地健手中,则宁国公主需要不需要改嫁移地健,就此开始她的第四段婚姻呢?开口向康谦请问。康谦却道:
“回纥的风俗,固然很多沿袭突厥,但差异也是很大的,况乎古老的匈奴呢,完全是两码事了。回纥部族众多,也有不少惯例烝其庶母,但至于可汗所出的药罗葛氏,却流行殉葬——可汗既殁,妻妾有子女的,依其子女,无子女的,一律殉葬。”
李汲闻言,不由得面色大变,“噌”地便跳将起来。
他心说半年前我去回纥牙帐,看宁国公主便没有怀孕的迹象啊,老可汗打那时候就堕马不起,估计也没啥力气睡女人了,则十有八九,宁国公主并无所出。那么按照回纥的旧习,难道她必须得给英武可汗殉葬不成么?!
康谦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见李汲突然间眉毛立起来了,眼珠瞪得溜圆,陡然跳起,表情又似惊骇,又似恼恨,这胡人年老成精,也当即反应过来——“宁国公主!”
随即有些犹豫地说道:“终究是圣人向来宝爱的公主,回纥人不至于命她殉葬吧……”
李汲心说宝爱个屁!真要宝爱,就不会把她远嫁回纥啦。李亨那混蛋表面忠厚,其实天性凉薄,老子敢囚,儿子肯杀,难道还会舍不得一个女儿么?
也不接康谦的话,只是沉吟不语。
康谦当然不清楚李汲跟宁国公主是有过数面之缘的,还自以为能够理解李汲的担忧呢。终究老胡数代居住在中原,又领过唐朝的官职,则不管别人投过来什么眼光,他是把自己当做纯粹的唐人的。则站在一个普通唐人的立场上,我家公主,不管有什么理由,从什么风俗,也不能让外族随便欺辱啊,况乎勒令去死?
这死的是唐家公主,丢的是全体唐人的脸面哪!
尤其李二郎曾在陇右悍御蕃贼,那必定是忠君的,爱唐的。康谦虽然不明白“民族主义”为何物,也本能地觉得,李二郎身上民族主义情绪,必定比一般人浓厚。则他听说宁国公主有可能要殉回纥可汗,怎可能不又惊又怒啊?
老胡的猜想,虽不中的,亦不甚远——李汲本人并不认同封建王朝,对于君权毫无敬畏之心,什么忠君爱唐,纯属扯淡,但他也自然而然地会遵从这年月一般唐人的思路,把李唐皇家当作是国家政权的代表。则我中国的君王,要杀也得自家革命群众来杀啊,要辱也得自家革命群众来辱啊,啥时候轮得到外族了?真正是奇耻大辱!
虽说李唐皇室早就被人啐了一脸唾沫了,当初李亨允许回纥兵劫掠两京,难道就不是耻辱吗?既是国家的耻辱、百姓的耻辱,同时也是你们老李家的耻辱哪!李亨唾面自干的软蛋性格,李汲心底里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回了。
所以说,倘若李亨本人被外族所辱,甚至于被外族所杀,李汲在深感国耻的同时,说不定还会稍稍窃喜。但也就到李亨为止了,顶多再加上那个老而不死,如今等若囚徒的上皇李隆基,李汲是绝不能容忍外族欺辱其他皇室成员的,比方说李豫、李倓、李适,自然也包括了宁国公主。
尤其宁国公主他见过啊,正所谓“见牛而未见羊也”——我认识的人,还是那么可怜,命难自主,被当作政治工具的一位公主,当初远嫁回纥时,我就挺郁闷了,又岂忍见她非命而客死在异乡?
抑且李汲骨子里,有一种自命强者,并且理当保护弱者的坚持。大好男儿,或者执刀挺矛,或者指挥万军,疆场争胜,即便战死,那也无怨无悔,虽感遗憾,绝非耻辱——好比说张巡、南八若死在睢阳,李汲不会认为是国家之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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