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正盛,照理说外头有些晒,不过在郁郁葱葱的枝叶掩映下,这里反倒成了一块能够遮蔽阳光的避暑之地。
甘泉宫修好之后,这还是刘远第一次来,头顶上开满了紫薇花,一簇一簇的紫色,洇染出深深浅浅的景致,微风拂来,枝头轻轻摇曳,还有几许花瓣落在底下人的衣裳上,衬着起起伏伏的远山,颇有一番“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的意境,虽然这并不是在田园,而是当今天底下最宏伟的宫殿里。
不远处荷花池中,田田荷叶铺连在水面上,拥簇着一朵两朵的粉白,显出几分独属夏天的巧致与可爱。
刘远半躺在卧榻上,眼皮微微耷拉着,左右有人打扇,而他看着落在荷叶上的蜻蜓,似乎全副注意力都落在上面,又似乎在闭目养神。
远远地,有人走过来。
“公主!”左右宫女看见来人,连忙停下动作行礼。
刘桢微微颔首,将其中一名宫女手里的团扇接过来,亲手给刘远打扇。
自从宫变之后,周药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皇帝身边,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知道的不敢说,不知道的也不会多嘴,刘远现在身边全都用起了宫女,连奏表也是刘桢亲自筛选出来给他念的。
“阿父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的,听说你昨日不肯喝药,把太医都愁怀了,阿父想要早日康复起来,就不能把药落下了。”
刘远微微睁开眼睛,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显然这席话已经听女儿念叨过无数遍了,不过刘桢没有住嘴的打算,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更不可能出声打断,只能伸出颤巍巍的手,示意自己要写字。
换作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皇帝的人,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双鬓白了大半的人,会是曾经叱咤风云,连西楚霸王也成为其手下败将的胜利者。
刘桢心领神会,连忙伸出手,就见刘远在她手心上写了个薪字。
她一见便懂了,这是刘远父亲,刘桢祖父的名讳,刘远是在询问刘薪的近况。
安正会去找刘薪,事后想想,其实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刘远自小便不得刘薪的喜爱,纵然后来当了皇帝,也并没有一跃成为刘薪最喜爱的儿子,在刘桢那位祖父心中,想的多半是靠着皇帝儿子的权势,给自己和长子谋些福利。由始至终,刘远这一房在刘薪心目中,也许根本就不算是刘家人。
但是刘薪后来当然失望了,刘远不仅不肯封他为太上皇,连个县侯都不肯给刘驰,仅仅是给了自己老爹一个安乐王的虚名,打发他到乡下去养老。
刘薪心里头肯定为此恼怒不已,只可惜势单力薄,无可奈何,只能日日在家中咒骂儿子,这个时候安正出现了,告诉刘薪,如果刘桐登基,那么刘薪就是皇帝的亲祖父,不仅可以封为太上皇,还能荫及刘驰他们,将种种美好许诺一股脑送给刘薪。
刘薪被捧得飘飘然,就答应了安正的要求:在事成之后帮他们正名,告诉天下人,这不是谋朝篡位,而是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更何况这种事情也不需要刘薪亲自出马,他只要事后付出少许,就能收获没能从刘远那里得不到的好处。
只是刘薪没有料到,安正也失败了,宫变的事情传到向乡,刘薪立马就慌了,他害怕被刘远追究责任,更害怕刘远不顾父子情面要整治他。于是刘薪连夜跑出家门,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栽进池塘里,尸体直到第三天,才因为浮出水面,而被人打捞起来。
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刘薪一死,刘远自然不必再有顾忌,刘家其余的人,除了一个远嫁长沙的刘姝之外,全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别说还妄想有爵位或者当官了,能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现在刘远询问起刘薪的情况,当然不是为了问刘薪死了没有,而是问他的后事是如何办的。
刘桢道:“我与阿兄商量了一下,以县侯的规格下葬的,就葬在当地,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亲大父,给他留点体面,也是给刘家留点体面。”
刘远沉默半晌,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刘桢的话。
他心中恨极了刘薪,若说安正于他还有一点旧情在,那么刘薪就比安正还不如。现在刘薪一死了之,也算歪打正着,免得自己再去想办法收拾他。
刘桢知道,虽说刘薪的死是自食其果,但是在后世史书上,肯定会凭空生出无数揣测,说不定还会将此事列为疑案,作皇帝弑父的种种猜想,人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尤其是历史人物,身后更是被点评得面目全非,纵然是九五之尊,也难以逃过这种命运。
她不想让刘远的心情沉浸在这种事上太长时间,不管怎么说,没有谁会听说自己老爹死了,还开开心心,兴高采烈的,即使是刘薪这种人。
“阿父,子望已经出京了,我让他去寻一种叫木绵的种子,这种树木开花之后,花蕊里有棉絮,可以填充被褥和衣物,届时若能在南方广泛种植,便可在寒冬之际活人无数,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还能顺便找到棉花的种子,那可就更比木绵强上百倍了……”
刘桢娓娓道来,成功地将刘远的心神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阿兄昨日也来看过你了罢,他的伤势现在好多了,很快就能理政了,小鱼现在一天比一天长高了,嘴巴也越来越能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连我都要说不过他了……”
刘远听她在耳边说着话,虽然嘴角无法扯动,眼底却浮现起微微的笑意。
动了动手指,他写了一个字。
昏。
昏,其实就是婚。
刘桢的表情一滞,然后轻声道:“如今赵俭要守孝,阿婉还得两年后才能成婚,只要我在这两年内成婚,就不算耽误她了。”
刘远又写了个“人”字。
刘桢顿了顿:“没有,我还没想好。”
她知道郭家在父亲心里就像是一根刺,所以能不提就不提。
刘远的眼睛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半睁半闭着了,他撑起眼皮,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女儿,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完全没法说出来。
刘桢眼睛一酸,连忙撇开头,半晌之后才又转过头来:“阿父,你放心罢,在这两年里头,我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刘远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写下一个字:楠。
这是想要让刘楠过来了。
刘桢点点头,连忙让宫女去请人。
刘楠来得很快,他的伤口现在已经结痂了,因为年纪轻,加上身体素质好,本来就恢复得比较快,若是换了刘远这等年纪的,这一剑下去就算不致命,只怕也会元气大伤。
为了他先前鲁莽的行为,刘桢说了他好几回,亏得是皇帝现在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了,不然只怕更有刘楠受的了。刘远本来就觉得这个长子勇有余而谋不足,这下更是证明了他的论断。
不过为君者,光有谋也不行,刘楠甘愿为了父亲和妹妹而自戕,这份友爱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尤其是在经历过宫变之后,刘远虽然觉得刘楠过于天真,但并非一无是处。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楠面对那一干老谋深算的臣子们,会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君臣之间,其实更像是一场博弈,你有主见,降得住臣子,臣子自然会效忠你,你没有主见,优柔寡断,别人当然也就觉得这位君王可以当作摆设,在君权和相权之间,这种矛盾的对立则体现得更为明显。
就拿之前孟行等人卡住刘桢入朝议政的事情来说,假若换了刘远还在的时候,刘远一锤定音,非议的声音固然有,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绝于耳,无非是因为刘楠资历浅,压不住场面,所以才会被朝臣反客为主。
“阿父,你唤我来,可是有何嘱咐?”刘楠行了礼之后就在竹榻边上坐下来。
天气有些热,可刘远全身上下依旧用薄羊绒毯盖得严严实实。
刘远抬了抬手指,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刘楠连忙将手掌递过去。
刘远写字的速度很慢,有时候字形复杂的,一个字还要写上半天,换了不是日日随侍身边的,就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来了。
这一回,刘远写的是两个字。
刘楠看清楚他写的是什么之后,不由愣在当场,他转头去看刘桢,后者也是一脸愕然。
“阿父,这,这……我不行的!”刘楠脱口而出。
听了这句话,刘桢哭笑不得。
而刘远看向刘楠的眼神却瞬间变得严厉。
刘楠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刘远写的分明是:退位。
刘楠虽然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成为这个王朝的第二任君王,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即使是在刘远生病之后,刘楠也总认为自己还需要磨练,如果有人告诉他十年之后才能登上帝位,他说不定会更加高兴。
从刘楠本心来说,他完全不会有那种“太子当久了很不爽,希望当皇帝”的想法。
换作以前,刘远巴不得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虽然对刘楠怒其不争,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楠这种性格待在太子位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但现在,他只希望长子能够成熟得更快一些,能够更稳重一些,否则自己要怎么放心将这副担子交给他呢?
“阿父,如今我资历尚浅,经验不足,贸然登基,只怕难以服众,如今凡事有宋丞相他们在,就算宋丞相要告老,周允,孟行他们也都是老成谋国的臣子,我遇事会多多征询他们的意见,但退位一事,还是先不要提了罢?”
刘桢也劝道:“阿父,太医说过,你的身体需要好好静养,不宜多思多虑。”
刘远的眼睛快速地眨着,这明显是想要反驳他们,却又说不出话,以至于内心激动,情绪起伏,连脸色都憋得涨红起来。
兄妹二人吓了一跳,连忙抚慰:“阿父,你想说什么,慢慢说罢,我们都在听着呢!”
刘远的胸膛激烈起伏,许久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表示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们说。
刘楠与刘桢的视线片刻不敢离开老父。
刘远在刘楠的手上慢慢地,写下六个字。
收权,分权,匈奴。
最后两个字很好理解,刘楠知道老爹念念不忘匈奴给中原带来的耻辱,不仅是皇帝一个人,所有中原人都无法忘记这种耻辱。
自秦末以来,天下纷争,群雄逐鹿,为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所有人各出奇招,雄兵百万,不惜陷在内斗之中,然而面对匈奴人,却偏偏束手无策,还要奉上公主以求短暂的和平。
面对父亲渴盼而灼热的眼神,刘楠跪了下来,郑重起誓:“阿父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会打败匈奴,将其驱逐出中原,将阿妆接回来的!”
刘远闭了一下眼睛,眼里缓缓流出泪水。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能够亲自葬送这个耻辱。
他这一生做对了许多事情,也做错了许多事情,唯一觉得心中有愧的,就是刘妆。
塞外路程迢迢,音信杳杳,即便朝廷有心派人留意,也很难像在京城那样,有什么事情立马就能得知。
冒顿单于在匈奴早就有好几个女人,来自周边各个部落,而且也都被冒顿封为阏氏,刘妆一嫁到草原...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