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前看,说话人五十岁左右,一部神气的山羊胡子,脸略长而瘦,眼睑下垂,似闭非闭,只偶然睁开间,精光一露。
此刻,此人正微睁了眼睛盯着明于远。
“这山羊是?”我略转过了头,低声问。
“山羊?”慕容敏一怔,随后低笑不已,好半天,才在我耳边轻声说,“国丈,太尉左恂德。”
说罢,挂在我背上笑得直打颤。
“别笑了,”我低声道,“快站好吧,你小子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不想闻言他笑得更厉害了,口中却哀叹,“简非,你真小气。”
说着,伸手在我肩头一拍,害我差点儿叫出来。
人却是痞痞癞癞离了我的背。
分神间,明于远已是开了口:“我昊昂立国至今近两百年,豪门大户子弟日渐颓废,只知耳食先人功血,不思进取,委靡不堪用。这样的人如果再继续忝然位列朝班,治理一方,将置我昊昂于何地?置天下苍生于何地?却不知左太尉一再阻止变革是何居心了?”
呵呵,这家伙。
前面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最后一句却又懒洋洋起来,居然还似笑非笑斜眼看了左恂德一下。
左太尉的山羊胡子一颤。
“明于远,”突然一声断喝,就见左太尉身后一人攘臂伸拳,嗔目起立,“世袭制是昊昂开国之主定下的规矩,你擅自更改就是大逆不道。”
“郑都尉,不尊朝仪,公然咆哮朝堂,不知又该当何罪?”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
呵呵,宋言之。
那郑都尉看一眼左山羊,一张黑红的脸涨得越发黑红,恨声退下。
左太尉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明国师,宋将军,万事总有个‘理’字。你们擅动祖宗成法,只怕抬不过一个‘理’字。”
明于远悠悠然接口:“左太尉,据明某看来,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凡事做成功了,就是合乎天理,又哪来什么空洞无物的虚‘理’?法,是人订的;当时合理,未必以后就合理。错了位,就必须正位,也必然要正位,这才叫理所当然。不知太尉以为然否?”
左太尉眼中精光一露,盯了明于远一眼,“哼”一声算作回答。
“明国师,我可不可以提个问题?”一个稍显尖利而生硬的声音慢慢响起。
这声音听着耳熟,我微沉吟间已经想起。
澡雪。
“这位澡雪的身份?”我问慕容敏。
慕容敏道:“汪澡雪,官拜大夫,向来自诩才华了得。对了,他是山羊的义子。”
说到山羊,他又“吃吃”笑起来。
哦?
我在心里暗自笑一声。
重新看过去,只见这澡雪已站出来,抬了下巴,定定地看着明于远,笑道:“不知这世袭制的变革,打算如何处置目前已经通过世袭取得爵位、并且置身于朝廷的世家子弟?”
他脸上的笑那叫一个僵。如同敷了一层水泥,稍一动,就要冰裂纹般四处裂开。
我微转了头对慕容敏笑道:“这澡雪有意思,他后面说的话我爱听。”
慕容敏缓声道:“简非,怕只怕你想得简单了。”
正欲分辩,明于远似笑非笑看一眼生生硬硬的汪澡雪:“自然得重新考核。有能力的留任,尸位其间的一概清退。”
只听这澡雪冷冷一笑说:“此话当真?据我所知,南书房中现就有一人……”
“对,”那边左太尉似乎猛然想起,立即接口,“请问明国师,不知这简非何德何能,竟然能居于南书房随侍皇上身边?”
“左太尉,请不要偏了今天庭议的中心。”宋言之微笑着提醒。
“偏了中心?这会儿老夫说的正是问题中心,”左太尉冷冷朝宋言之一笑,转向明于远,“这样吧,这世袭制变革今天就从简非开始,如何?”
面有得色。
“哦?就不知左太尉如何开始了?”明于远斜挑了眉,懒洋洋地问。
“只要简非今天……”沉吟间,那澡雪已上前耳语几句,就见左太尉笑道,“只要他当众写幅字,让大家评说,如果公议他写得好,我左某现在就在这儿宣布,关于世袭制变革我将全力支持。”
“那他要是写不好呢?”明于远似笑非笑地问一句。
“就请他退出南书房,退出朝廷。”说着,朝简宁一笑,“不知简相、明国师同意否?”
“可以。”
简宁的声音,较为干脆。
“这个……”明于远却是眉头一皱,作沉吟、难决状。
左恂德听到简宁的回答,一愣,眼中精光一闪,神情间仿佛犹豫起来;听到明于远的回答,他又似有些动摇。
“左恂德,国中大事岂能用如此儿戏的方式解决?”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正是阿玉。
声音雍容,却端严。
那左太尉一听,眉眼却顿时放松下来,站起来,施礼,道:“皇上,此举看似儿戏,实质不然。简非,丞相爱子,明国师高足,天下多少双眼睛看着,要变革,臣恳请从他开始,以向国人昭示朝廷变革的决心。”
我简直要笑出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听阿玉缓慢清冷的声音:“柳总管,宣简非进殿。”
左太尉一笑,归位。
我笑推着慕容敏退出暗格。
慕容敏却微皱了眉头,静静地看着我说:“简非,你要有准备,皇上他……”
我笑道:“放心,这会儿皇上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抬头看看天,蔚蓝而高远。
心神不禁为之一畅。
进殿。
耳边是一片吸气声。
我在心里笑笑,微摇了摇头。
上前正要施礼,阿玉已经开口:“简非,左太尉要求你当众写幅字……待会儿,你得好好写。”
我微笑着躬身答道:“遵旨。”
笔墨已经准备好。
呵呵,效率真不低。
朝明于远看去,他也正看着我。
于是向他微一眨眼,就见他一笑,但是眼神暗敛。
他在担心什么?
大殿之上,一片安静。
所有的人全在看着我,我微笑着右手拿起笔,刚要写,就听见:“简非,你上前来。”
清冷冷,正是阿玉。
我微愣,只得放下笔。
走到近前,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你要是把字写差了,今晚我们就按那契约来——”
声音冷冽,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大怔。
只抬了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他眼里犹豫之色一闪,却即刻转了头去,不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