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
此时,他正静静地看我,一双眼,仍是湛然有神。
我一笑上前,揖手道:“巨伯兄,又见面了。”
他笑起来:“觉非,简非,巨伯称你哪个名好?”
我笑道:“巨伯喜欢哪个名就喊哪个名,高兴喊声小弟也行,我肯定应着。”
他大笑起来,在肃静的殿廓下,竟是毫不拘束,黝黑而阳刚的脸,显得生动而英爽。
这人洒脱。
我在心中一声赞。
于是笑对他说:“殿试后,小弟作东,请巨伯兄兰轩喝茶论文,你把你的朋友也喊上,行不?”
他笑起来:“行,那夜未能尽兴,今天我们重去把盏论文,不醉不归。”
“简非,我竟是越看你越觉得可亲,只可惜你不能饮酒。这样好了,你以后跟着我学喝酒,如何?”说着哈哈一笑,伸手一拍我的肩。
“好。”我笑着接口。
“好——?”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转头一看,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我们身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改口:“不好不好,当然不好。”
“进去吧,皇上就出来了。”他笑睨我一眼,又朝柳巨伯微一颔首,转身上前。
“这位是?”柳巨伯看着他的背影,问我。
我生怕明于远听见般,压低了声音:“就是你我都很痛恨的昊昂国最大的坏人。”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明国师?”
他也有傻眼的时候。
我不由哈哈大笑。
进殿。
高大深广的殿堂,自有一股沉静肃穆的味道。
进去后不久,阿玉自东侧进殿。
一身黑色的镶金丝袍服,高高的冠冕,沉静清峻的面容,他一步步走向最前面的那张紫檀高背的坐椅,步履雍容优雅,环佩不惊。
坐定。
诸生施礼。
他清冷的声音响起:“诸位贡士,今天由朕主持昂昊国廷试,望诸生用心作答。”
策论四题:昊昂新政论;有治人,无治法论;屯兵及百业推进论;昊昂政治经济发展之对策。
纸墨笔砚发下来,答题。
这些题目,在我并没有多少难度,文不加点间,竟是第一个交了卷。
阿玉接过我的试卷,眼中笑意一隐,我微笑着朝他一躬身,退出。
夜晚与柳巨伯他们玩到二更时分,第二天醒来又已近正午。
赶去南书房,他们可能朝殿未散,里面只我一人。
那只净水瓶中,换了一大蓬淡白的花,却一样是极清逸的香。
过不多久,说话声渐近,他们陆续来了。
当先一人,是阿玉。
我还未及施礼,他已微笑起来:“简非,你不简单啊,八名读卷大臣一致推荐你的殿试策论为第一。嗯,这个策论确实做得漂亮。”
明于远微笑道:“我已吩咐把它刊印出来,发给昊昂士林,也好给天下读书人做个归引,不能关在书斋里把脑袋读傻了,出来居然诸事不知,这会大大违背我昊昂科举简选人才的初衷。”
我笑道:“嗯,尤其是居然不知道明大国师,还说他是昊昂最大的坏人。”
他们笑起来。
我问他:“柳巨伯第几名?”
明于远笑看我:“一甲,二名,榜眼。”
我笑起来:“太好了。这人英爽洒脱,文才飞扬,我很喜欢。”
南书房中一静。
明于远咳一声,微笑道:“嗯,这人是不错。”
脑海中又显出一张苍白的脸,我问道:“汪澡雪呢?”
明于远说:“三甲中,赐同进士出身。”
恩荣宴。
曦和殿东侧的一间暖格内,我在礼部的人帮助下穿上那十分繁复隆重的状元服。
他们说这是依柳总管拿来的样式新制的,去年的绯红色状元服弃置了没用。
缂丝宽袍,行动时,光亮中是一种深红,如窖藏百年的葡萄酒,极醇厚而又极清澈的味道;背光处,是端庄宁静的沉红,是月光流成的深潭,是无数光阴的沉淀。
大袖;云锦织成的束带,上面是同色丝线织成的莲枝、莲朵,随着动作,摇摇曳曳。
厚重的颜色,垂感十足的柔软质地。羊脂玉佩,高高的进贤冠。
穿戴齐整,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禁一怔,随即又微笑起来。
简宁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吧。
这一刻,且让我做令他骄傲的儿子。
传胪唱名。
我迈进曦和殿。
通向殿堂最高处的长长的路,我走得端庄从容、波澜不惊。
只有我的衣带,袍角,卷上凉风,在恢弘肃穆的殿堂内,向后,轻扬。
经过处,变得极静。
到达。
我恭敬施礼。
静。
最高处,没有任何回答。
所在,瞬间变得廖廓,空茫。
前面有光影,在静默广大的殿堂中,如水波轻漾,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缓慢而端凝地向我这边,邅递。
终于停住。
一只手雍容优雅地伸到我的面前。
白晳修长,指节分明。
我一愣,抬头。
玄袍峨冠,清峻沉静,冷洌如水。
阿玉。
此刻他背部笔直,身子微倾,右手斜伸,漆黑如夜的眼,深深深深地凝视着我。
在我抬头的瞬间,他眼中的光华,如海潮怒卷,雪浪花,于极静极深处轰然炸开。
清寂中,无限繁华。
我在要伸出手的瞬间,突然明白他此番伸手等待的含义。
看着他的双眼,我朝他歉然一笑。
下一刻,我恭谨一拜,笔直站起。
他亦已站得挺拔,看我。
我微仰着头,同样看着他,不肯回避他的双眼。
终于,他轻轻开口:“简非,你好。”
声音无限温柔,嘴角含笑;浓黑的眼中,是极亮的光芒。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从容端庄,走向最高处。
汗,浸湿我的中衣。
我走向那张只属于状元的席位上,坐下。
慢慢地,有声音响起:“得皇上如此礼遇,无上的荣耀啊哈哈”“恭喜简相,生子若此,我等艳羡万分啊……”“我昊昂吉祥,国运昌盛,得此少年状元……”“简状元风华绝代,实昊昂之福、吾皇之福哈哈哈哈……”
我看向简宁,他在另一端微笑着看我,极清秀的脸上,是明净的喜悦;温润柔和的双眼中,忧郁如纤云,淡抹。
心中一叹,仍是无法令他全然开怀。
我暗吸一口气,朝他展开最灿烂的笑容。
他身边的明于远,突然头一偏,一掩双眼,不胜强光刺激状。
这一次,我由衷笑出。
明于远放下手,微笑着看我,狭长的双目中,是了然,是宽慰,是如酒的温柔。
我在这一刻成长,下一刻,我将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