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
他笑声尖锐,辞锋更尖锐:“学生我今天亲眼见了简尚书大人,终于知道自己春试大比的那篇文章究竟错在了何处。袁某听信传言,以为简大人你年纪不大,纵然为祸,终难成患。现在看来,袁某错了。无寸功于社稷,托圣宠以自荣,傲慢拔扈,小人之尤……”
“沈均。”阿玉声音并不高,但突然冷到了十分。
话音未落,沈都统竟似从平地里冒出来般,也不知他如何做的,瞬间袁嘉柏已僵立不能动,双目怒睁着,嘴里被塞进一团白布。
沈都统低头敛目立于一边。
堂内静到了极处。
很多人似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
“皇……”我急忙开口,“话说,无知者无罪。他……”
阿玉打断我:“无罪?!暂不论其轻信谰言、公然谤诬朝中大臣之过,单看他挑唆士人相府里滋事于前;妄疑春试欠公、扬言煽动重试于后,如此狂悖、藐视国家律法,无罪?!沈均,把这狂生直接送交李存中。”
沈都统朝阿玉一躬,提起袁嘉柏就行;袁嘉柏挣脱沈都统,仰天大笑,昂然向外走去。
袁嘉楠他们脸色发白,似乎想说什么,却无一人出声。
欧阳他们此时竟也不敢看阿玉,个个低首直立,如听庭训。
我突然希望黄元跑出来与沈都统打一架,可四周看看,才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我暗推王秋源,王秋源在我耳边说:“皇上这样做是对的。于国于私,都得给这书生些教训。否则依这性子,将来他即使考中了,也不堪用。而且,只怕会酿成大祸患。”
唉,道理我何尝不知。
可是……
我低头默坐,正在犹豫着如何开口之际,听到阿玉沉声说:“慢——”
我忙抬头,刚好遇上阿玉深深的目光,他似乎已注视了我很久。
他语声温和:“小非,你想为他求情?尚书府,如何?”
什么?
阿玉也不等我回答,转对停在门口的沈都统:“人暂由你看管。明天带他去尚书府旁观谢师之礼,然后再交给李存中。”说着,又冷声对袁嘉柏,“记住你闭门读书三年之誓。”
三年之誓?我突然想起早会儿袁嘉柏指着我说的话:
“你若真是简非,我袁嘉柏定会听你试卷上所批之言,回去闭门读书三年。且日省其身,痛改前非;三年后大比,夺个三甲,到那时我为五路探花使,春风走马,定向天下读书人坦承我袁嘉柏今日之错!”
……好快的耳目。
袁嘉柏失声问阿玉:“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其实也想知道,可阿玉听不见,他微笑道:“走吧。尚书府里……”
尚书府?
他的意思是要我回那儿?
我能说不么?
尤其欧阳严恺他们的注视之下。
我轻推身边的王秋源。
王秋源正在收那几张诗谜,他对着那首写有“石”的宣纸,喃喃地重复着“其心金玉质,中有流水歌”,神情惆怅难禁,如对即将远行的知交。
无奈,暗示不成,只得明示。
我极小声地对王秋源说:“你与我同去尚书府,我就把它送给你。”
王秋源的眼睛瞬间亮如烛火,可烛火亮得快熄得更快,他小心翼翼地偷觑了下阿玉,朝我抱歉地摇摇头;一边,却将“石”谜仔细且迅速地收了,牢牢地抓在瘦竹枝般的手上,看来是打算直接据为己有了。
他埋着头坚决不肯看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意思再明显不过:不给也要给,它已经是我的了。
我哭笑不得,暗中另谋他法。
我看向欧阳他们,笑着邀请:“谁有兴趣去试试尚书府中新到的头春银毫?”
看他们刹那亮起来的脸,我笑了;可眨眼工夫,我再也笑不出:他们不约而同看了看静立一边的阿玉,又不约而同地冲我尴尬一笑。
我转看严恺他们,严恺似要答应,被旁边的袁嘉楠轻轻一拉,所有的表情声音都拉没了。
我十分沮丧,垂头闷坐兼彷徨,暗自打定主意,坚决不动。
哼,难不成你还能当众拖了我走不成?
谁知凌大嘴嘿嘿笑道:“觉非,你既不擅饮酒,依我看,还是……对了,走前记得把帐付了。银毫嘛,改天我们一定去叨扰。至于现在,你看这满桌的菜肴,浪费了怪可惜的是不?”
附和的声音竟越来越大。
看他们那样子,即使阿玉不动,他们也要把我推出门去了。
阿玉确实没动,他只是笑了,浑身清冷、威严的气势消失于无形,仿佛一夜春回,林木返青千山朗润。
满座的人看着他发呆。
阿玉似乎感觉不到众人的目光,他声音里也含着笑:“小非,其实我并不介意当众……”
当众?当众什么?!
我火烧般跳起来往外就走。
不料,阿玉折回头,他走到王秋源身边,取了我写的几张诗谜,末了对王秋源说:“本来‘石’的这张可以给你,可你刚才竟不肯帮他,所以,不仅这张,那两块石头你也一并还回来吧。”
王秋源僵了,脸上大有悔意,石谜被一寸寸地抽走,他的脸一寸寸地绿上来,仿佛抽走的是苦胆般,他每道皱纹里都渗着苦。
唉。
我只得走过去低声说:“我想办法帮你要回来。”
王秋源顿时笑了,他也小声安慰我道:“别担心,皇上只是想找你说说话……皇上太寂寞了,你……唉,无法可想。”
……我无话可说,尤其在阿玉的注视之下。
于是,我转身朝欧阳、严恺他们揖手道别:“诸位慢用。”
欧阳微笑道:“改天见。”
凌云嘿嘿笑着挥手:“去吧,不送。别忘了付帐。”
严恺他们不知在低声商议什么,严恺看看我,冲他们摇了摇头;
一黄胖书生又急推袁嘉楠,袁嘉楠略有些迟疑,他再看了看阿玉,终于笑对我说:“觉非,我们明天拜谢座师大人时,能否邀你一同前往?”
呵呵,原来是这个。
看来是慑于阿玉的气势,怕到时候相对无言冷场吧?
听到我答应在尚书府等时,他们顿现轻松之色;见阿玉负手静看他们,他们又都尴尬起来,当中,有机灵的躬身对阿玉说:“学生恭送座师大人。”
阿玉朝他们约略点个头,援步而出。
我付完帐,走出止善楼。
离了满楼的酒味,我顿感空气的清爽;阿玉步履闲暇,他注视着街上络绎不绝的人,微笑道:“很久没出过宫了。陪我走走吧。”
我略松口气。
街道两旁灯火如昼,夜市已开始。
秦氏汤团,樊家馄饨,徐记水晶包子,泰安坊的茶果、蜜饯,如意斋的松子糕、粽子糖……各色摊位前皆是热气腾腾,香味腾腾,人气亦腾腾,——无须吆喝,生意十分好;
一些总角之间的孩童,嬉笑着穿梭其间,有调皮的抢了吃的就跑,摊主也只是象征性地笑骂一两句,佯追几步;往往这时,孩子们游鱼般散开,银铃般的笑声摇曳着开向夜的深处;
我不禁微笑,要是我有个弟弟或妹妹多好,我定时时陪他们出来玩,甚至陪着他们这般胡闹……
“在想这么?”夜色里,阿玉看着左前方一个梳着朝天椒、笑缺了两颗门牙的小男孩,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简非,你想过子嗣问题么?”
什……什么?!
我脚下一趔趄,要不是阿玉出手快,差点儿没撞着绸布摊前一位绿衫姑娘。
那姑娘半恼着转过来,我忙笑着道歉;阿玉不待人家说话,拉了我就走。
背后,大约是她的同伴说了句什么,笑声里飘来零碎的话,“啐!你才被看中了!……书呆子……”
走出去一段路,阿玉还在看我。
我认真看路的两边。
春闱之后,殿试还未举行,书生们暂得轻松,三三两两说笑着走过;有的走进茶棚,挤坐在众人中间,就着果子喝茶听书;有的走进书肆翻翻捡捡;
也有人在胭脂摊前驻足挑选,嘴角含笑,同伴打趣的声音传过来:“嫂子要是打扮了,灯下看定然色若春花;帐中看嘛,那更是花胜春色……”
呃?
我忙尴尬地收回目光,不想遇上阿玉的;夜色下,那眼神幽深难测。
我强作若无其事,努力没话找话:“那些诗谜全是游戏之作……”
话未完,我已后悔。
果然。
阿玉语声淡淡:“包括那首莲的诗谜么?”
“当然不是!……”
看着突然停下来的阿玉,我心里懊恼到十分。
竟又说错了。
我硬着头皮解释:“关于莲的诗,我想了很久,都无从着笔。所以……”
“为什么无从着笔?”他说完不再看我,继续徐步向前。
我低头默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问了句:“止善楼里你扬言要教训我的勇气哪儿去了?”
我脱口而出:“我哪敢?”
“你敢。这五年来,你哪一天不敢?”
“……”
“我生明月浦,君生红尘旅。知否君行处,一枝愁如语。如此惆怅莫名,你写的时候在想什么?”
“……”
无边的夜色里,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可是不知何故,这平静听得我心里阵阵发紧。
我僵立当场,不知如何解释。
阿玉也不说话;沉默中,我突然发现夜市的喧闹已远而不闻,抬头看周围,……我发呆。
不远处,一人静立,神情散淡,似在看满天星光。
明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