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我还没反应过来,转眼已被推进……呃,温泉?
不知何故,我站在满室氤氲、温暖的水气里,怔忡半天。
刚才与简宁明于远一起时的轻松,寸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紧张,高度的紧张;犹如察觉到前方有某种危险,必须步步为营,全以为赴;
竟然如此用心,是有意挑了这样的地建尚书府的吧?
脑海里闪过阿玉双眼,幽深清寂,带着永不放弃的执着,固执地等待;
我泡在水里,刚才长街上与阿玉一起时的沉重、无力感又悄然而至;
这五年,对着我,感情的事他再也没说过,可他的眼神分明已说了千百次;我一次比一次难过,愧疚;相处愈久,愧疚愈深。
那次我提及王德和,心底其实藏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转移了目光,看到别人的好;哪知他那么生气;回来后告诉明于远,他笑着摇摇头,说了一句:“这话你真不该说,不过想想,这话又像你会说的。”
当时忙于春闱,没顾上细问明于远;现在我边擦头发边旧事重提,问明于远话中意思。
明于远一如当初书斋里教我功课时那样,温和地说道:“就知道温泉里一泡,你一定会想到皇上,想到他,你一定会难过。简非,感情的事其实没什么对错;但处理的方法有。当年你说我对董以仁冷淡,其实冷淡未必不是好方法。当然,这方法不适合皇上。以他的性子,只怕你一冷淡他就会……对他,近不得远不得冷不得热不得……”
我……很糊涂。
明于远笑了笑,他说:“其实说到底,就是把他当作熟悉的陌生人,不管你怎么觉得有欠于他,面上都不能流露出半分,你只管风轻云淡地。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应当对董以仁心怀歉疚么?”
我想了想,说:“不应当吧。他对你……他的心思并不单纯,既喜欢明于远,也喜欢明国师。”
明于远又笑了:“傻小子分析起他人的情感倒不糊涂。不过依我看,他更喜欢明国师。”
可是他话锋一转,轻轻问道:“如果他喜欢的是明于远,我却不喜欢他,那么对他我应不应该负疚呢?”
这个假设竟令我不好受起来,我直觉就想说“不应该”;可是转念一想,人家付出的是真心、是全部的感情,你如果无法回应,至少也应当给予尊重,应当在可能的情况下友善真诚的对待……
明于远听了,叹息般说了声“傻小子”,声音十分温柔。
“简非,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友善真诚可能比冷漠无情更伤人?”
他话音沉静,可我却心里一惊,想都没想,一把抓了他的手问道:“明于远,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哪一天你不……不喜欢我了,会十分冷漠甚至……无情地待我么?”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刹那间无言的忧伤弥漫心头,我自语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先走得很远很远,走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纵使终身不再相见,也好过时常见到你,你冷漠无情相待。”
明于远静静地看着我,半晌他微笑道:“简非,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瞧你,还难过成这样。当然,你如此伤心,我……其实很高兴。至于你说的那一天,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这就是说,你会一边温柔地对着你新喜欢的人,一边一如既往地友善待我?”
明于远重重地一弹我的前额,神情又好气又无奈:“你这自寻烦恼的小傻瓜。面对你,我想像不出自己会有什么新喜欢的人。不过,简非,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喜欢别的人了,记得别再温和友善微笑对我。我也会装得很冷漠的,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的冷漠是为了你好。”
他声音渐渐黯淡,却微笑依然,温柔依然。
我瞪了他半天,既难过又着急,可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我直接行动,抱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明于远一颤,却低笑起来,还越笑越大声。
我突然有些不确定,他刚才是故意逗我,还是说的真话?
明于远不答,转了话题:“如何待皇上,简非,知道我为难在哪儿?皇上对你用情之深,可谓全部付出,决不返顾。他的身份又摆在那儿。纵观史书,皇帝真可算全天下最自私占有欲最强疑心最重的人了,而像当今圣上这样的,不谈绝后,也堪称空前了。舆论或许因此会更同情他:因为他付出很多,你竟然不去回报,简直无情无义之极,罪可当诛。”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茫然。
明于远微笑道:“别烦恼了,你还像平常那样待他吧。有些事,了犹未了,不如以不了了之。至于以后,我已想好。不过有一点我先提醒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硬起心肠,别总像个傻小子似的。”
我分辩道:“只有你说我傻,我早已成年了!”
“当你学会坚决地拒绝他人时,才叫真正长大。哦?二更天了?良宵苦短,非非,下面我们少说话多做事吧。
呃?
看着他神情含混地渐渐走近,我猛然省悟,顿时头皮发麻,忽想起他才说的“当你学会坚决地拒绝他人时,才叫真正长大”的话,因此,我立刻大声说道:“不!!”
“什—么?”明于远问得十分轻柔。
“不……”
“非非,你再说一遍?”
“……哼。”
“乖,这就对了嘛。”
“……”
醒来时,已是晴窗分辉,流泻出一室的明净与安宁。
我忙翻坐起来,不想腰一疼,“咚”地向后仰去,我边重新披衣起来,边愤然嘀咕“混蛋明于远”。
低笑声传来,我才发现那混……明于远竟还没去朝堂。
他闲立窗前,看神情,真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我忍不住怒哼一声。
他竟然一副我不识好人心的模样,说道:“昨夜我们才到三更天。还有,要不是为了转告你一句话,要不是考虑到今天那些贡士们要来,我哪会只是坐等小猪醒来,而无所作为?这根本不是我明于远的作风嘛,对不对非非?”
我抓起一本书飞摔过去。
他大笑接过,又顺手取过我的面具,说道:“昨日黄元让带个口信给你,说躲了他三年的女罗刹竟然现身京城,事关他的终生幸福,所以来不及告别追去了。他说你被群生围攻的情形他都快看不下去了,大骂你笨,说面具一揭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天下还能再找出第二张这样的脸来吗?!骂完又极力赞美你值得倾心相交,说你为了他黄元‘信侠’之名,宁愿大费唇舌,徒劳无功。最后,他让我转告你,‘信侠’二字犹如笼头,套在身上太受拘束,请你帮他解脱了吧。事成之后,定会带着他媳妇来喝酒。”
听完最后一句,我哈哈大笑。
果然不愧是黄元,既称要我帮忙,还蛮横地要我这帮忙之人给他最好的酒?
如此理不直却气万分壮。
我笑完又叹息:“听黄元话音,似乎见过我不戴面具的模样。算了,不戴就不戴吧。不过想我简非最后竟然失败到要以容貌来获得众人相信,思来真是十分沮丧。”
明于远笑着一捋我头发:“当初某个小傻瓜以为自己变丑了、深居简出了,就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哪知后来发现纵使变丑了,一样能令接近他的人更想接近,同时,还让朝野上下对他更加好奇。朝中那些混帐们以你变丑了我与皇上会不会放手为名,暗地里□□,认识你的,绝大多数是当朝四品以上官员,他们坚称我们不会放手;只有那些轻信传言的新进糊涂蛋们,才相信简府很快就会蒙羞。”
我直觉他话里肯定还有话,果然,他大笑我聪明,将来我们联手,天下财富会尽归囊中。
他说:“还记得我曾‘泠落’过你一段时间么?可不仅仅是为了诓黄元来。那段时间,你情绪低落,那些大员们更是十分痛苦,倒不全为你,更因为他们输了近大半年的俸禄。非非,你猜谁是最大的赢家?”
我看着这罕见地露出几分恶作剧笑容的家伙,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不仅不羞愧,还说得十分理所当然:“谁让他们那么无聊的?正事不管,只要你一出现,眼睛就盯着你不放,有人为了能遇到你,故意磨蹭着在点卯处一坐就是半天。至于那些糊涂蛋,明着说简府将蒙羞,其实不就是说我明于远只会以貌取人么?因此我以‘明于远应当还会与简非一起’为名,把赢来的银子暗地里全投进去,结果他们才因为‘明于远果然冷落了简非’而赢了一笔小钱,有人赢了之后,就开始后悔当初投放的本钱太少,想不到机会竟这么快又来了,——于是,他们输光了。”
太不像话了!!!
我气愤地瞪视着他半天,大声指责他:“竟如此过分?快说,赢了多少?!”
“五千三百七十七两。”
“啊?这……这么多?!你……你……”
“非非,别生气好不好?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别别,你眼睛再瞪就要裂了。好吧好吧,顶多以后不理他们……又怎么了?都说不理他们了你还愤怒什么?”
“明于远!你把它们藏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分给我一些?!”
我长吁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可是,我……我都说什么了我?!
我呆坐着,瞠目结舌。
为什么自己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很久,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明于远,明于远还在看着我,满脸的不能置信。
我……浑身发烫,头上青烟直冒。
明于远哈哈大笑。
窗外竟也是哈哈大笑。
简宁。
我只差没跑床上去,蒙面不出。
“非儿,你幼时也这样。五岁生辰那天,人家送了一对玉盅给我,你闹着要,要了去转眼就打破了,结果我的那只也被你藏起来。理由是等你有了新的,再还给我。可惜了那么好的玉,从此不见天日。”
我脱口而出:“我把它埋在蔷薇架下,待会儿谢师宴后,我回去挖出来给你。”
话说完,我……茫然,习惯性地看向明于远。
明于远深深地注视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简宁也怔忡,半晌他的眼睛竟微微地红了,上前一把将我拥在怀里,连声音都微微地颤抖:“非儿,你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想起冬天里我其实并不冷,却硬赖在简宁那儿,只为了看当时被称做皇上的某人脸拉得紫茄子般?
想起我曾伙同俞五,把明于远的轿子四壁扎得筛子似的,处处透光又透风;
理由是他告诉那个胖老板,谁是那个令他们酒肆白忙活的人,害我被简宁打了,虽然不疼,但十分丢脸。
想起了宋言之的那场婚礼,想起了一眼看到风神俊朗的他时,刹那漫上心头的绝望,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伤心,知道了有些东西有些人并不是我哭闹就能拥有的;想起了当时的简宁,他甚至看了看宋言之,是希望宋言之答应什么?
最后的记忆,是简宁的心疼兼无奈的目光;是宋言之好笑兼好气的眼神,是他对简宁轻声说的“就让守默替简相教教这个顽劣的小家伙吧”……
醒来,我在寒冷的陌生的地方,在一个沉默忧愁的小姑娘身体里,第一瞬间我并不觉得难过,甚至是高兴的,以为变成了女孩子就能嫁给那天神一般的人。
再后来,我慢慢忘了自己是谁,慢慢地在那个黑暗阴冷的环境里长大,慢慢地以为自己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以为将孤独地老死在那家孤儿院,直到家明出现……
庄子曾困惑于梦蝶,醒来后不知道自己是庄周还是那只栩栩然的蝴蝶;
现在,我迷茫起来,我到底是谁?谁是我?
纵使我记起了幼时一切,也不可能变回过去的那个蛮横不讲理整天胡闹的顽童了吧?
毕竟梦里二十几年,影响深远;毕竟后来书斋里十年,明于远包容耐心倾心尽力,如盐融水,渐入我心;
那么,我是谁,记起与否又有什么重要的?
这事本来就无法理喻,考虑多了,不是自寻烦恼么?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我仍是现在的简非。
这么想着,我心里一松,抬头正遇上明于远的目光,他似在深深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心底一热,顾不得简宁在,一把抓住明于远的手,轻轻地说了声:“放心。”
明于远慢慢慢慢地笑了,他反握了我的手,低声说了句“傻小子”,声音温柔得……我满脸发烫,顾及简宁在场,极力维持镇定,不让自己脸红。
简宁轻笑,也来了句:“傻非儿。”
这下我不想脸红也难。幸亏门外有声音传来,自称来帮我穿戴,原来是严恺他们已经到了,正在前厅里侯着。
呃?
我忙调整心情,请门外之人进来。那人见到明于远与简宁,一怔,随即上前低声对他们说了句什么,简宁脸色微变,明于远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声“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我看着明于远,明于远笑对简宁:“简相,我们来看看傻小子换上尚书官服是什么样子。”
简宁笑了。
来人应当是礼部的,但我并不认得,他上前朝我深深一躬,抬眼对我说:“简尚……”
竟没声了,微张了嘴,盯着我发呆。
我微笑道:“吓着你了?我决定从此不戴面具了,来吧,官服呢?”
我连问两遍官服在哪儿,那人竟还直直地盯着我不动,明于远低咳了一声,那人一激灵,醒了,却立即红云密布,结巴起来。
“请简尚书……请……”
我笑出了声,决定自己动手,于是取过他手中的官服,展开。
顿时眼前似有烟霞弥漫。深紫近黑的织锦袍服,袖口是不易察觉的同色浮雕绣莲纹,因为室内的光与风,衣袂轻动如水波微兴,华美典雅之外另添洒脱飘逸。
那人终于恢复了正常,上前帮我细细地穿戴好,却始终低着头,为免他尴尬,我笑对他说:“麻烦你告之前厅他们,说我即刻就到。”
那人朝我们一躬,出去了;
我轻咳一声,敛去笑容,静静转过身,略低沉了声音问道:“怎么样?像不像个当朝尚书?”
简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叹,他微笑道:“想不到非儿竟如此好看……咳,当然,也很有威仪。”
明于远低笑。
“怎么?明国师有意见?”
“哪敢。简相眼里,你的非儿什么都是最好的。”
“哦?这么说你觉得他什么都不好?”
“哪里哪里,非儿自然哪儿都好,尤其这份傻气,更是世所难得。”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
明于远笑看我一眼,说:“去吧。我与简相待会儿有些事,暂不能欣赏简尚书的官威了。”
我一笑,出门。
这才发现门外竟站了四人,那四名侍卫。
他们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看我,也是一怔,立即又低下头去,其中一人低声说:“简尚书请——”
一路过去,没再遇到什么人,渐近前厅,有声音传来:“不是说快到了么?怎么还没来?”
有人立刻轻嘘:“静声,简尚书不是觉非……”
“对了,觉非在哪儿?他不是答应了要来的么?”
“是啊,忘了问他住哪儿,唉——”
我微笑,是袁嘉楠的声音。
“不来又怎地?难不成觉非不来,我们就没有勇气见那‘简尚书’不成?!”
呵呵,袁嘉柏。
严恺的声音传出来:“袁兄少说一句吧。依我看,简尚书绝非传言中那么……那么简单,大家还是小心些吧。”
前厅里渐渐静下来。
我朝门口那个帮我穿戴的人微一颔首,那人朝我一躬,站直了喊道:“简尚书到——”
声音并不如何高,却渊穆端庄,送出去很远。
前厅里顿时一片寂静。
我定了定心,迈步走进。
偌大的厅堂里,静立了很多人,他们全都低着头,袁嘉柏则是被沈都统按低下头去。
我微微一笑,缓步走向上首那张高大的黑檀椅子,静静坐下。
“书生拜谢座师,叩首——”
随着这清亮威严的一声,严恺他们齐声道:“学生叩谢座师大人——”
我本能地想阻止,可身旁那人低声说:“皇上有旨意,礼不可废。”
结果,我端坐其上,等他们恭敬如仪,一切步骤结束后,对一厅静伏于地的贡士们,低沉了声音说:“不必多礼,请起吧。”
“谢座师——”他们齐声说,又一齐站起身,静静抬起头。
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渐渐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