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微笑道:「灵竹不才,忝为明心剑宗弟子,当年蒙师门长辈青睐,得了一件宝物,也就是箕宗主看到的那块玉辟邪。可解百毒、辟万邪、明心境、做无上护持。七十年来,贴心存放,不知用它挡过多少灾劫。
「这也罢了,偏偏那位长辈已不在人世,每每睹物思人,如有寄托,难以割舍。我这里突奇想,这宝物理应价值几何?箕阁主堪称此界最顶尖儿的鉴赏大师,正是本色当行,若为此宝标价,该用何物抵换之啊?」
此话一出,箕胖子肥脸僵住,还好他反应极快,很快又在在脸上挤出笑来,正要说话,耳边忽灌入一声赞叹。
「说得好!」
平空响了一声掌心雷,继而长笑声起,一个人影视虚空如平地,一步走来,便跨越半里许的距离,到二人身边。口中则言道:「至宝有价,情谊无价。灵竹此言,深得我心。」
过路的修士出微微的骚动,十之七八都停下身来,驻足观看。
李珣和箕胖子同时扭头。见到来人面目硬朗,冬日依然一身薄薄青衫,遮掩不住磊磊的肌肉轮廓。浑身上下辐射出来的力量,纯粹到令人无法直视,正是镇魂宗宗主,厉斗量。
李珣叫了声「厉宗主」,旁边箕胖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却也呵呵一笑,举手招呼:「原来是厉兄,近日各方奔走,难为你了。」
胖子肥脸上表情之真挚,令李珣也自愧不如。只是厉斗量显然也非常清楚他的德性,满布铁青胡碴子的嘴角挑起来,不咸不淡地回应道:「哪里,同是四处奔波,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还比不上箕阁主的辛苦。」
厉斗量嘴上说得轻松,可李珣却看出来,他眉宇间阴郁之色,比当日在星河之外,还要来得浓重,想必是串联各宗会盟,效果不佳所致。
箕胖子想到的则是另一层意思。以他的性情,打灵竹这晚辈的主意,并没什么「以大欺小」的困扰,可这也要分场合。
如今厉斗量横插一手,摆明要替灵竹出头,再纠缠下去,未免得不偿失。他心中很快便有了决断,笑道了句「厉兄过谦」的话,转脸对李珣道:「灵竹道友的宝贝,若是在旁人手里,俺怎么也有个七件八件可换,但牵扯到人心,价值便难以估量。
「厉宗主说得好啊,情谊无价,若是能换得来,又哪还称得上情谊呢?
好,好得很!」
他咧嘴一笑,竟就那么拍了拍李珣肩膀,摆摆袖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珣冷眼看着他背影远去,心中估算着,是不是瞅个机会,将这胖子干掉完事儿,免得被他日夜惦记,睡不安稳。
一旁厉斗量却点头道:「箕不错为人无甚可称道之处,但却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该放手时就放手,仅就生意人而言,还算合格。」
李珣知道他是在点醒自己,忙回过神来,一躬到地:「多谢厉宗主为我解围,否则被这胖子缠上,还不知如何收场。」
厉斗量性子直爽,胸怀气魄均是一等一的豪迈。见李珣施礼,也不刻意推辞,道一声「罢了」,旋又笑道:「我也只是推了一把,若非你先前用言语将他挤兑住,以他缠人的性子,哪能轻易罢手。
「嘿,可惜我没你这份好口才,东奔西走数月,却没有半分用处!」
言罢,眉宇间忧色更深。李珣心里和明镜似的,这时候却只能装糊涂,垂手敛目,闭嘴不言。
厉斗量见他的神情,知道自己也是急得狠了,抓着个小朋友也来诉苦。自嘲一笑,冲李珣挥了挥手:「这两日北齐山周围不太平,你还是快快回对了,若你那闪灵儿师叔有闲,请她去水镜洞天一趟……嘿,尽尽心力吧。」
李珣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脸上也恭恭敬敬应了,向厉斗量再行礼之后,转身离开。路上再没有什么麻烦上门,他顺利回到宗门驻地,但在找明玑回覆时,却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出去了?什么时候?」
将注意力从对小婴宁安危的猜测上移开,灵@挠挠头皮,回想道:「你走后不久是去找老朋友,怎么了?」
「老朋友?算了,也没什么大事。」
李珣不以为意,又去找明惑,请他代明玑去了。把事情都办好之后,李珣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回到师兄弟身边,看他们如咬牙切齿地诅咒拐走婴宁的「魔头」、再随声附和吗?李珣觉得自己已经没了那份做秀的耐心。
所以,他远远地避开了正在讨论的师兄弟们,在宽敞的精舍院落中转了几圈,看着天光一点点地消减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也随之灰黯无光。唯一有区别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光还会亮起,而他则将再没有机会了。
靠在周边的院墙上,听着前方传来隐隐的话音,激奋、高昂、冲动,李珣尝试着倾听,然而仅仅数息,他便过耳不闻。因为那是在灵魂层面的疏离,他和那些师兄弟们已经找不到情感上的契合点,只能冷冷旁观。
在这一刻,他感觉到无比的孤独。
孤独的感觉一而不可收拾,有如涌涨的潮水,在沙沙的拍岸声中,漫过灵台,又奔流而下,冲刷着肌体的每个角落。潮水寒冽,幽无迷幻中,似乎要把他的灵魂冻僵、凝固!
他本能地拒绝这种变化,可是突来的情感潮水无可抵御,他仅有的一线灵明,也在冰冷深寂中沉浮挣扎,直至没顶。
他呻吟一声,贴着墙,软软地倒了下去。凹凸不平的墙面和他背心磨擦,细碎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后脑处,眼见就要坐倒在地,一块特别突出的石块将他的后脑狠撞了一记。
他怔了怔,身子本能地上挺,也就在肢体的无意识紧绷下,心中似乎「卡嗦」一声响,心窍外面严密的封锁就此崩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血浆像是喷的火山,再没有障碍能够阻挡。锁控着「不动邪心」的封禁一条条崩溃,惊人的热量以心窍为中心,膨胀开来,刹那间将冰冷的血液蒸至沸腾!
「唔!」
李珣猛地咬破了嘴唇,将喉咙里翻腾的咆哮声硬压了回去。他伸出手,扶着院墙,勉力撑起身子,在原地僵了一下,忽然后翻,跃过仅有丈许的外墙,落在精舍之外,踉踉跄跄地跑开。
他没有御剑腾空,只是凭藉两条腿,高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虽然黑夜已经降临,漆黑的夜色却没有给李珣造成任何困扰,不管是嶙峋的怪石还是横出的树枝,包括地上爬动的小虫,都被他收入眼中。
然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地被蒙上一层淡淡的血影,随着身体的移动,视界中所有的一切,像是被血流冲刷,扭曲变化,妖异之至。
不知走了多远,眼前景物的扭曲程度更加严重,李珣只觉得连整个天地都在晃动、崩解,从中流淌出来的,便是那永无休止的血红色浪潮。
他的肢体不住地颤抖,因为在皮肉包裹之下,汹涌澎湃的血流已经燃烧得快要炸开了!
依靠最后一点灵明,他驱动体内的「同心结」,出信息,再抖抖索索地拿出「无颜甲」,覆在脸上,将外袍反穿,做完这些的时候,他全身骨节都在咯咯作响,体内纵有可毁天灭地的伟力,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半分!
脚下一软,他摔倒在地上,好像压折了一棵小树,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恍惚中,在心底深处,有一头凶兽纵声长嗥。嗥叫声透过胸腔,震动声带,让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咙里出呼噜噜的怪响,与嗥叫声共鸣。
火流终于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轰然爆开,无可抵御的伟力瞬间拔升了无数个层次,催毁所有、吞噬一切。
在此刻,甚至连记忆也被燃烧殆尽,李珣只感觉到那没有上限的火热,他的灵魂被这热量充斥着,融化、变形、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间,远处有人声传过来,打破了那「纯粹」的状态。李珣睁开眼睛,眼前的血影异象依然没有好转,但那些被血流冲刷扭曲影像却以一种玄妙方式,为他「讲述」这世界背后的某点奥义。
本能地,李珣更在意来人蓬勃运转的生机脉动,约是三五个的样子。
不必目见,李珣便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心中将其勾描出来。那脉动就好像是数团燃烧的火苗,被他拢在掌心,只需轻轻一合……
「嗡」的一声颤鸣,李珣周围的林木倏然间在无声无息中崩解溃散,撒出漫天碎末草灰。更远一些响起数声闷哼,还夹杂着咯血的怪音,稍过了半息,便有人大声叫道:「何方朋友,我们无怨无仇……」
剩下的话,李珣再没有听下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原来杀人和杀鱼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要再加上几分力!」
那边几名修士终于现了他,与之同时,李珣也转过脸来,想打量一下对方。然而,在「血流冲刷」下,他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惟有他们身上辐射出的生机脉动,才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中,散着莫以名之的诱惑。
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无比:「魔头……」
在他们恐惧的颤音里,李珣忽觉得体内的热量又拔升了一个层次。他低吼一声,向前踏出,充斥全身的火流似乎找到了泄的出口,轰然声中,透体迸!
然后……世界就清净了。
不止是清净。积压在体内的燥热被泄出去,李珣便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清凉。与之同时,他支离破碎的记忆渐渐归位、组合,形成连续不断的影像,从他心头流过。
他不自觉地闭上眼,慢慢体味着回溯的记忆,而等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鬼地方时,他又睁开眼,扭曲的视界明显改善,暗红的血影也淡去许多。只是,在他眼前,更具有刺激性的情景,正慢慢铺开。
一地残肢断臂,鲜血飞溅,沾染上几张扭曲的丧失生机的面孔。
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浓重血腥味儿的空气,李珣心中出奇的平静。他只是抬起双手,看着上面仍在滴落的鲜血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昨日另一位同仁的心情。
便在此刻,越敏锐的感应,现了某个颇为熟悉的生机脉动。
李珣没有抬头,心中却以特殊的方式,将此脉动的源头,还原成为记忆中的影像。
「看」到那张肥脸,李珣哑然失笑,稍后,他侧后方丛林深处,炸出一道尘烟,至少两株粗可合抱的大树从中崩裂两段,一个胖胖的身形被炸了出来,有些狼狈地站在李珣数丈之外。
「呃,我只是路过,这位……咦,三师弟?是你吗?」
哦,差点儿忘记了这个称呼。李珣闻言,甩去手指尖最后一滴血珠,转过身来。现在他心情还不错,至少比中午要好上许多。因此,在看到箕胖子那揉合诸多奇妙表情的肥脸时,他露齿一笑。
「原来是二师兄,你来得正好!」
「啊?」
看箕胖子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李珣心中突然冒起止不住的滑稽感觉,所以,他为之放声大笑,肆无忌惮的笑声惊起无数夜鸟走兽,再扩散向更远的虚空。
箕不错肥脸皱起,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师弟呀,你没事儿吧?」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拍掌声,李珣收了笑,神色却越和蔼可亲:「多谢二师兄关心。只是恰逢其事,不如,你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捣出来吧,今天我要……」
直视着胖子溜圆的瞳孔,李珣咧嘴一笑,牙齿在黑暗中闪动寒光
「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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