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人站在飞雪满天中,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渐行渐行,世间逐渐寂然,只感风寒雪冷。
我以为我并未怪她。
小师姐的声音回荡耳边:“……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
可是旁人说再多,都抵不上她那么淡漠地轻转椅轴,背对他只道了一句:“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再无多余言语。
目中一倦,蓦然又涩,恍然间竟晦暗难辨。
三年了……再两个月就三年了。
心下一时疼得尖锐,眼前如有黑云压下。少年目中一湿。
师父……你把萧儿遗忘了近三年。
握着纸笺的手那么紧,五指不经意间已泛白。
梅疏影转眼看来,蓦然蹙眉:“你是在怨你师父?”
少年垂目,蓦然握住了青衫下挂在胸口的一个锦袋,语声干涩:“云萧不敢。”
是不敢,却非不是。
梅疏影紧紧看着他,继而转目冷薄。“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语声至后竟带一分自嘲,神色瞬间便阴沉了。
“梅大哥与我师父若有愁怨,自是可怨可憎……但云萧身为弟子,却不能够。”青衣的人抬头来目色沉静,又喧嚣复杂:“师父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无论说什么,云萧都需听从。”
“呵。”梅疏影蓦然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尊师敬道、上慈下孝。”突然一把抓住少年衣襟,梅疏影极冷道:“怨她即是怨她,恨她便就恨她,有何不可!”
“……师为尊。”云萧默然侧目:“我不恨我师父,亦不怨。”
“你当真不怨?”梅疏影突然拧住云萧执着纸笺本已泛了青白的手,冷冷喝问。
少年人只感疼意渗骨,冷汗涔然,却咬牙不吭一声。
白衣的人蓦然间已是眉目俱寒,面无表情。
少年指骨反折已剧,眼见将断,玖璃一把抓住了梅疏影手臂:“公子!”
梅疏影神色一震,蓦然松手。
青衣少年微有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来神色微怔地看着白衣的人。
梅疏影微垂目,面色阴沉,转身便欲走。
“等等。”云萧唤住他,不禁拧眉问道:“梅大哥对我师父积怨如此之深?”
梅疏影握扇的手蓦然一紧,下一瞬又猛地松开,白衣的人背对少年冷冷哼了一声:“谁有那个闲情,来积怨于她!”
云萧拧眉:“梅大哥方才分明……”
冷玉色的扇柄划过一道横线停在了少年肩头,紧贴在云萧颈侧。梅疏影目冷如冰:“一个无心的女人,也能劳动得了本公子对她挂心积怨?你小子再敢妄图揣度测猜,别怪我扇下无情!”扇中力道一重。
云萧顿觉吃力。
玖璃目中忧甚,不得不道:“公子……”
梅疏影收回青玉扇,不置一言。
“梅大哥。”云萧站在原地,目中混沌了一瞬,下瞬微微现了清明,蓦然间似有惊醒之意,看着自己手中仍然紧握着几欲碾碎的那纸信笺……恍然迟疑道:“梅大哥,若中情人蛊……会有何征兆?”
白衣的人本欲走开,又霍然止步:“……会顺心引意,令人对所喜所爱之人深情不殆。”
少年目露惑然,垂眸。
梅疏影并未回头,只冷声道:“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云萧犹豫一瞬,便诚然道:“我近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不知为何。”少年想了想,再道:“方才言语间不知收敛,还请梅大哥见谅。”
梅疏影转目回来,眸色依旧沉然,面色却已复了平静:“几时开始?”
“十数日前……”
“你怀疑自己中了情人蛊?”
少年敛目,回想起之前在灵堂上渡蛊时手背上窜过的那阵麻痒:“便只是问一问。”
梅疏影轻扯一侧嘴角,扬唇冷笑:“若是公输家有意无意敢将公输云体内的蛊引渡进了你体内,那可真是好玩了。”霍然走近几步,白衣的人执起云萧右臂,将长袖往上一捋。
云萧顺着梅疏影视线看了看自己右臂,并未看见什么。“梅大哥?”
梅疏影眉间微皱。松开了手:“中情人蛊之初会在右肘留下一道灰线,你臂上并无。”
云萧微有怔然:“我并未中情人蛊?”
梅疏影侧目看他,点了点头。霍而又一笑,神色转为悠然:“你怕什么,即便中了情人蛊,也只会深情于你原本就喜欢的姑娘。情人蛊便是如此。”
云萧愣了愣,思及方才被他调侃问及的少女,面上微烫,“是……这样。”
“是这样。”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看着少年,似已将方才之事全然忘记,眉间含笑。
果然喜怒无常。
青衣的人禁不住在心下道了一句,复又肃然敛目:“今日多有打扰,云萧谢过梅大哥告知家师讯息,这便告辞了。”
梅疏影挥了挥手中的扇。
待得青衣的人走远,梅疏影默然倚回亭柱。
“云萧……确有些不对劲。”白衣的人抚了抚手中玉扇:“他对被留青风寨之事心中有郁,此事本公子知晓。但以他心性还不至于怨恨怪罪于端木孑仙。”眉间悠然之色微微敛。
而他方才手握纸笺之时,确实便是在怪罪甚至怨恨。
梅疏影拧了拧眉,沉然不语。故而才会勾起我心中愤郁。
白衣的人蓦然仰首,阖目沉思。执扇的手顺势抬起,轻轻在红衣女子脑后敲了一敲。
璎璃重重吐出一口气,张口便道:“便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么?云萧公子的手臂纤长匀称,肤如凝脂,白如净雪,竟似玉雕的一样,比到女子还美……瞧得我移不开眼。”
玖璃的脸黑了黑:“公子,您还是再点了她哑穴吧。”
梅疏影霍然一笑,目色似浅还深:“那是自然。”
……
阡陌之湖,横木独桥,石舍茅屋白绫飘荡。
那一方湖心小岛深处,面容典雅雍容的女子垂眸看着躺在冷硬石床上一动不动的绛衣女子。
垂帘飘摇不定,在阴暗的房间里来回拂动,凄而冷,幽而谧,肃而殇。
一滴泪顺着脸颊慢慢滑下,陈梦还低头闭目,眼泪顺颚而下,落在了傅怡卉冰冷僵凝的脸上,顺着已死之人沉肃的脸,浸入襟发之中。
陈梦还拿起木梳,轻轻地抚了抚榻上人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梳着,眼中慢慢氤氲。
“舍监。”
垂帘之外,一名弓娥单膝跪地:“子儿姐姐传话回来,杀害舍老的凶嫌行迹已经找到!”那弓娥垂目肃声,语气冷然:“此子现身处公输家,公输夫人亲口与子儿姐姐言其手中霜华剑是假。愿配合我等行杀阵。”
清脆的“咔嚓”声,女子手中的木梳断为两节。
陈梦还浸过水气的眼陡然亮沉,她慢慢抬头,眸中流转着幽冷如刃的寒光。“……好。”
……
云萧步出清风阁,行不远,慢慢止了步。
低头来怔怔看着手中握着的那纸信笺:清云宗主,往徐州,不日将至。
不过寥寥数字,却紧紧缠住了心神。
并非欢喜,并非期待。
而是那样浓烈厚重的愤然怨罪。
重到他自己都觉得并非是这样……可是依旧控制不住……
或许不日便将与师父师姐们重聚……自己无论如何也应是高兴的……可是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
只有愤然,和压抑不住的怨怼。
想到自己孤然零落在青风寨中近三年的日日夜夜;想到自己苦思冥想究竟在哪里做错了什么致使师父要留下他一人;想到她漠然转身离去,未置一言……
原本温静伤然的目色,不经意间越来越深,少年蓦然阖目。
睁开眼,手中紧握的那则信笺,竟已在他手中化成了齑粉。
云萧回神来便是一震,面色冷白。
五指微颤,愣然地看着冷风拂过,吹起他的青衣长袖,带走满手纸粉,散落空中。
左臂肘间,隐隐可窥见两条暗色灰线交错而过,似一个“十”字,于长袖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