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跌跌撞撞再没能爬起来。
不,准确来说,坑她的,不是坑,而是人。
趴在坑边的十二岁少年抬头看她时的表情,过了四年仍旧记忆犹新。
“他们说,茶叶渣子可以做药引。”少年说这句话时,清俊的容色焕发着神采,淡红的唇浅浅勾起,原本忧伤的眸子跃动着希望的光芒,太过耀眼,乃至于她忽略了,那双眼瞳是灰色的。
灰色,皇族的颜色。
当年的她,真一心以为,这个身着宦官服侍的少年,只是个小太监而已。
卫茗狠狠甩头,将脑中少年无辜的神情赶走,掂了掂手中沉沉的木桶,埋头转过墙角,一抬眼,生生止了步子,下一瞬果断面无表情退了回去。
一定是她走出去的方式不对……
否则……相同的场景怎会再现?
这不现实!
回忆方才目睹的一切——阳光静好,懒懒散散洒下,树影摇曳的坑旁,有一个少年趴在那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一如四年前场景重现。
卫茗站在墙边,拼命告诉自己是没睡醒产生了错觉而已,然后深吸了口气,这才英勇就义般一步踏了出去。
方一抬头,就听百里景虽那介于少年与男子间的独特嗓音传来:“走出来又退回去,你在躲猫么?”
卫茗呆愣在原地,傻傻看着昔日粉嫩的少年如今风华绝代地负手而立,神色仿佛很威严,嘴角却噙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抱着桶傻站在那儿做什么?”景虽颦眉,似乎在不满什么。
“奴婢在想,”卫茗掂了掂有下滑趋势的木桶,正色道:“奴婢这会儿是不是应该很应景地把桶往天上一抛,然后大喊‘殿下大驾光临奴婢该死有失远迎’之类的话,以表现奴婢的诚惶诚恐。”
“你惶恐么?”景虽挑眉反问。
卫茗却答非所问,“可奴婢想了想,桶太沉,双手同时一撂非但抛不高,反而容易砸着自己,得不偿失。”
景虽明显默了一下,“你傻呆着就考虑了这些?”
却见卫茗摇摇头,“奴婢还考虑了木桶撂倒后,里头的茶叶渣子会撒一地,待会儿沾了尘土清理起来只怕会一手的土渣,仍旧得不偿失。”
“你……”景虽嘴角一沉,半晌才挤出句话,“就想表达这些?”
卫茗不知他期待自己说什么,于是很诚实道:“奴婢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表达——奴婢虽然没撩桶跪下,抱着殿下大腿喊‘千岁’,但奴婢诚然是很惶恐的。”
百里景虽看着她一脸淡然地述说着自己的“惶恐”,只觉得内心一万头麒麟奔腾而过。
卫茗闲庭若步一般走向他,在他三丈开外停步。
昔日矮她一个头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半个头了,无不证明着,这是现实。
卫茗放下桶,端出里头的竹筛子,一转身,见景虽仍目不转睛盯着她,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来意,又看了看他脚边的大坑,回忆起他四年前回过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呆呆地问道:“殿下……又来找奴婢讨药引?”
百里景虽凉凉觑了她一眼,扯出一个难以让人信服的说辞:“我只是路过的。”
卫茗默默望了一眼遥远的东宫方向,“哦”了一声,习以为常将茶叶渣子倒进坑里,然后再把桶中的剩茶水淋到树下,捶了捶发酸的手臂,正要躬身去抱木桶,不经然又望了一眼仿佛无所事事的百里景虽,瞥到他一手的土渣子,不禁小声道:“容奴婢猜测,殿下该不会是在挖东西吧?”
四年前,这个孩子就趴在坑边挖茶渣子,可惜很明显那双娇贵的手不适合做这样的粗活,茶叶渣子没挖几根,烂泥倒是混进去了不少。
后来两个人一来二去熟了,卫茗才知他做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于是每日便留一份茶渣子给他,十二岁的少年,虽一脸老成,但接到茶渣时眼底流露出的欢喜却能一眼看透。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钻进来的,在六尚局可以来去自如。
四年后的他,本无需向她解释他的来意,可看着她一脸探究的表情,便忍不住瞎掰道:“我在……挖蚯蚓。”
“哦。呃……”御花园那么大,何必跋涉千里跑到这偏僻地儿找坑?卫茗抽了抽嘴角,理智地选择不去招惹他,而是劝道:“据说宫里的鱼儿都被娘娘们养刁了嘴,不吃蚯蚓了。”
纯粹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回答。
“我不钓鱼。”
“也是,殿下挥挥手,一帮人便会前赴后继把活鱼烤鱼炸鱼蒸鱼红烧鱼挨个送上来。”卫茗自顾自地点点头,弯腰抱起桶,朝他屈膝礼了礼,“奴婢先行一步。”
“卫茗。”百里景虽忽然叫住她,朝她摊开脏兮兮的手。
卫茗抱紧木桶哆嗦着后退一步,“殿下改行收保护费了?”紧接着她五官一扭:“奴婢没钱,奴婢很穷,奴婢以前是扫茅房刷马桶的,虽然一直视粪土为金钱可殿下它真心不是啊……”
百里景虽朗眉微微抽搐,只觉头顶青筋跳得欢快,咬牙切齿打断她哭穷:“我只想跟你借水洗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