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虞冕向自己下跪,女子大吃一惊,连忙掀开纱帘快步走了出来:“虞三公子,使不得!青窈区区婢女之身,哪里当得您如此大礼?”
说罢,便将虞冕双手搀起。见青年脸色沉重愁眉不展,她不禁问道:“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今日朝见北周国主,期间谈起了和亲一事。”虞冕道,“那襄王,竟是提出要亲自见你一面再做决定。他振振有词,又有北周皇帝帮腔,我无法阻止,只得应允。他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所以才会出此提议,我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这件事想要瞒天过海,还是太难了。”
想起自从踏上去北周的旅途以来,这一路上发生的种种变故,饶是虞三公子向来冷静沉稳,也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声。
常宁长公主孟熙,南梁宗室中确有其人,也确实是先帝的嫡出独女。她性情刚烈,纵使孟煦登基后,以长公主生病为由将其软禁起来长达数年,也没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屈服。当初和亲的圣旨下来之后,遭到了孟熙强烈的反抗,数度寻死未遂,最终还是孟煦命下仆强行灌了令人四肢无力的药,才将这位长公主架上了前往北周的车舆。
从南梁都城一路走来,虞冕一直在密切监视着孟熙的状况,生怕一个不备,她便趁机寻死或是逃走。可孟熙却似乎像是认命了,其后数十天内都十分安静配合,并且乞求他不要再像监管犯人一样看着自己,她保证不会擅自寻死。面对这位可怜的牺牲品,虞冕到底还是心软了,便答应了她的请托。不料,就在放松监视后的第三日夜晚,孟熙便违背诺言,吞金自尽。
公主一死,使臣团顿时陷入了绝境。以孟熙的狠辣程度,哪怕他们顺利完成了此番出使的其他任务,单凭和亲失败这一条,众人就很难逃过人头不保的命运。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虞冕只得铤而走险,同意让孟熙的贴身婢女青窈扮作长公主,完成和亲。
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谁也没有指望能瞒住北周一辈子。使臣团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延缓暴露的时间,并且在被发现之前尽可能远地离开北周京城。但青窈自己,从她挺身而出、毛遂自荐起,所走上的便已是一条不归之路了。
思及至此,虞冕不禁更加自责,低声道:“倘若当初我能够再谨慎一点,没有轻信长公主之言,今日又何至于发生这些事情?”
“三公子若是如此说,那么婢子作为公主的随侍,罪过岂不是更大?事已至此,再如何追悔,也是无用了。”青窈柔声劝慰道。她走过去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虞冕,“婢子原本是罪臣之后,自幼被充为官奴。若不是这副皮相与公主有七分相似,让她知道了后特地挑婢子入宫,作为贴身侍女带在身边,长大后还不知会是何等命运。公主选择以死来解脱,是对是错婢子无权评价,但婢子自愿报答她这么多年的回护之恩,替她收拾残局。”
“若是当真露出了破绽,婢子会尽力一人承担下所有罪责,总归不会让三公子与大家受到连累……”
“不行!”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虞冕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他霍然起身,在屋内急躁地走来走去。“虞某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做一个懦夫,躲在你这弱女子的身后?就算旁人不加耻笑,我自己也要无地自容了!何况北周并非易与之辈,我作为使臣团的首领,只要出了岔错,是无论怎样都会被问责的。”他在青窈面前停下,定定看着她,“莫不如便由我担下罪名,青窈姑娘,你只消说自己是受了我的指使便好。”
“三公子!”青窈面露戚容,苦苦劝道,“婢子人微命贱,死不足惜,但您不同!您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怎能因为这种无端祸事而受到牵累?况且回到南梁后,也只有您有资格与陛下对话,替大家尽量洗脱罪过。陛下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嫁入北周的南梁女子,借以离间北周国主与襄王,只要能达成目的,这个女子是否真的是他的妹妹,又有什么关系呢?”
“婢子相信,凭借您的机敏口才,定能说服陛下的。”青窈说着,竟是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您身上肩负的,可是使臣团上下百余条人命啊!”
“青窈姑娘,快请起!”虞冕闻言更是愧疚不已,连忙相扶,“这……唉!”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声,“罢了!我会尽量拖住北周的国主与百官,让他们无暇他顾。至于其余事情……”
青年退后几步,肃容躬身,长揖及地。
“就唯有拜托青窈姑娘了。”
次日。
晚上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后,秦景阳得知了楚清音白天临时决定、要去会会那位南梁公主的事情,不禁大为光火,连连斥责她自作主张。作为两人之间的信使,程徽将楚清音的留言交给襄王之后便脚底抹油地离开了主院,他可不想被自家王爷的怒火波及。
楚清音似乎早就料到了秦景阳的不满,在信中对于自己的决定作出了详细的解释。她认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获取进一步情报,简单粗暴地出击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所谓的常宁长公主是他人所扮,这个猜测虽然很有可能,但毕竟他们的怀疑来源只不过是楚汐音无意中听见的一段对话,并不能有力地支撑他们的假设。在过硬的证据到手之前,先探探对方的口风也很有必要。毕竟时不我待,能够早点抓住对方的把柄,总是更好的。
看着她这一大张振振有词的辩解,秦景阳只觉得一股火气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反正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南梁那边也已回应说五日后见面,他也只能认命。
不过接下来这几天内发生的事情,却让襄王又不得不承认,楚清音的决定还是有几分先见之明的。
这边和亲的事情暂且搁置,但南梁此番遣使而来的目的却不仅仅是嫁公主而已。日前在大朝会上提到的扩大通商规模、放宽两国之间边关出入限制等事项,在这几天内也需要一一落实。所谓谈判,本来就是两边的代表围绕着利益你争我抢,来回地拉锯,最终勉强达成一个双方都堪堪接受的一致意见,这种活动中哪一方的口才更好,自然就更加占据优势。
而北周朝堂上下,也终于第一次深刻而具体地感受到了,那位名满天下的虞三公子的可怕实力——以一人之能与北周数十位官员相抗,舌战群儒不落下风。而且战团还在不知不觉间越发扩大,甚至连荥阳郡王秦玉昭都被拖下了水,无暇再去做程徽的帮手,调查使臣队伍先前行踪一事只能由之前派出的那些密探独立完成,变得更加费时起来。
最终,让襄王隐隐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双方相持不下之际,虞冕做出了暗示,只要和亲能够成功,南梁一方可以在其他方面做出一定的让步。本来对于弟弟的这桩婚事,秦煜阳的态度就就表现得十分暧昧,看不出究竟是支持还是反对,利益的诱惑很可能促使皇帝坚定立场。一旦秦煜阳发话说别犹豫了赶紧成婚吧,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终于,五天后,约定的见面之日到了。
鸡鸣声将虞冕从沉睡中惊醒。他发觉自己伏在桌前,肩头披着大氅。桌上还摊开着一封没有写完的奏折,旁边砚台中的墨已经干涸。
保持着坐姿入睡,醒来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痛的,青年以手撑着桌沿,慢慢地直起腰来。他使劲晃了晃头,却依旧觉得不甚清醒,仿佛是被挥之不去的疲惫感缠住了身心,让他无法从中挣脱出来。
这几日间与北周的口舌之争,着实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精神需要时刻保持高度的集中,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只要在气势上示弱半分,就会被北周的官员们抓住机会,发动反攻。一旦落入下风,再想堵住十几张喋喋不休的嘴,可就难上加难了。
如果当时能派出一位副使与我并肩作战……这个念头只在虞冕的脑海中晃了一瞬,便被他赶了出去。无声地叹了口气,青年站起身,拖着脚步朝放在屋子一角的铜盆走去。
对于孟熙之死,他先前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当做一场百密一疏的意外。然而随时光一天天流逝,他在追悔自己的大意时无数次反思这整个事件,却渐渐发现了隐藏在表象之下,那令人心寒齿冷的险恶真相。
为什么使臣团中除了他与孟熙之外,尽是些侍女护卫之流?为什么那足以令长公主无力动弹的药,药量只足够用到离开南梁,进入他国境内?因为出使北周,两国和亲,孟煦的这一步棋,从一开始算计的就是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北周襄王,而另一个,就是他虞冕。
打一开始这就是孟煦设下的圈套。那个男人一早就知道公主会伺机自杀,自杀就代表着和亲失败,只要和亲失败,自己无功而返,皇帝就会得到打压自己和虞家的机会。从他接下率领队伍出使北周的圣旨那一刻起,这个圈套就已经宣告启动,倘若秦景阳逃过一劫,那么落网的便是他虞冕。
从虞冕意识到这一点起,压力就一直在他的心中缓慢堆积,聚沙成山,聚水成海。他找不到人倾诉,也无法向人倾诉,若是连他都慌乱无措的话,这个使臣团就真的没有主心骨了。
站在水盆前面,虞冕垂下眼,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形容憔悴的自己。他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木然的笑容。
青窈还指望着他去拯救别人,他却无法告诉她,自己早就自身难保了。
颓唐彷徨的姿态只在独自一人时才能显露,当虞冕收拾停当,走出房间时,便又成了那神采奕奕、温文尔雅的虞家三公子。朝着礼宾馆门外走去,行至半路,他突然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又朝着内院深处的方向折了回去。
青窈也是一早便起了。似乎是为了应对今日襄王的来访,她盛装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属于公主的那套朝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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