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再多说一些,但朕的时候不多了,当真十分遗憾。”
尽管还是这副病弱苍白的模样,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秦煜阳又恢复到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姿态。秦景阳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百感交集的复杂神色,张了张口,好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垂下眼帘。
“臣弟告退。”他低声道,起身,弯着腰,一步步朝着房门的方向后退。直至帷帐挡住了那人的身形,这才直起腰来,向外大步走去。
“别了……景阳。”在即将推开房门的时候,他仿佛听到耳边响起这样一声叹息。
从寝宫内出来,秦景阳一抬眼,便看到了候在外面的闻冲与秦曦。前者静立在一处,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后者则心烦意乱地在原地兜着小圈子,脸上带着忧虑、焦躁,还有几分无从掩饰的惶然。
见他现身,两人亦是反应各异。闻冲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秦曦的脚步倒是猛地刹住,瞪着秦景阳,似是想冲过来找他算账,却又有所顾忌不敢动手。
“卑职见过襄王。”看着秦景阳走来,闻冲上前一步,抱拳,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侄儿……见过皇叔。”有些埋怨地瞥了司隶校尉一眼,秦曦也不情不愿地跟上来,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闻校尉,皇兄要见你。”秦景阳淡淡道。
“是。”闻冲应道,刚要抬步,看了看僵持在原地的叔侄二人,似是踌躇了一瞬;但很快,男人又恢复到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越过秦景阳,径自向屋内去了。
“我呢?”听见父皇叫闻冲进去而不叫自己,秦曦立刻急了,连忙问道。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与皇叔早在一年前便已经闹掰了,顿时神情僵硬起来,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等着罢。”虽说和侄子之间也有一笔帐要清算,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秦景阳简短回答了一句,便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秦曦。
却说闻冲进了寝宫,还未走到床前,便听见一阵隐忍着痛苦的咳嗽声。他神色一紧,连忙快步来到床前,果然看到秦煜阳半伏在床上,以手掩口,鲜血顺着指缝滴下,在被子上晕开几个小小的圆点。
“臣去请太医令过来!”他果断道,转身便要离开。才走出两步,便听见秦煜阳的喝止:“慢!”
“陛下……”
“朕的时辰……不多了,莫要再……做些无用功。”秦煜阳撑起身体,断断续续地道,“你过来……在龙床里面的暗格之中……有件东西,你将它……取出来。”
闻冲双眉紧锁。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遵从于自己的君主。走上前去,低声道了句“臣冒犯”,这才越过秦煜阳,将床头的暗格打开。
里面放着的,竟是一封卷起来的圣旨。
“你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这几年来对朕忠心耿耿,凡有命令,无敢不从。兹事体大,朕思前想后,也只能将这件事交给你了。”秦煜阳像是又缓过了气来,慢声道,“这一封遗诏,是朕留给你的,将它打开罢。”
“是。”闻冲依言而行,解下系带,将卷轴展开。仅仅看了一眼,男人的瞳孔便猛地缩小,一向波澜不惊的表情也出现了裂痕。“这是……!”
绢帛上是秦煜阳自己的笔迹,显然是在失明之前所写。想到这一点,司隶校尉不由得越发心惊肉跳。早在数月之前,皇帝便已经产生了这般念头了么?
“那一日,朕问你该不该信襄王。”秦煜阳淡淡道,“你不肯回答,朕就擅自做出了决断。但这决定是对是错,朕已来不及验证,这项重任,便落在你的身上了。将来用不用它,怎么用它,都是你的自由。”
“陛下!”“嘭”地一声,闻冲双膝跪地。“臣何德何能,足以担当如此重任!假使棋错一步,臣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宣旨的是你,下旨的却是朕。倘若当真论罪,朕也会挡在你的前面。”秦煜阳轻哂,说到最后却敛了笑容,“司隶校尉一职涉及太多*,致使你在朝中处处树敌。朕原本以为自己少说还能再撑十年,也没来得及给你铺好退路。往后朕不能再护着你了,你自己小心。”
“臣……誓死报效皇恩!”闻冲动容,攥着圣旨的五指骨节发白。他盯着秦煜阳看了片刻,忽然低下身去,重重九次叩首。
“去吧。”又说了一大通话,秦煜阳的神色已是越发疲倦,声音再次变得有气无力。“将……太子叫进来。”
当秦曦来到龙床前时,见到的便是秦煜阳坐在原地,垂着头、双目紧闭的模样。他似乎失去了意识,连呼吸都是将停未停的了。
“父皇!!”他骇得魂飞魄散,瞬间泪水便涌出了眼眶,扑上去哭叫道,“儿臣来了,父皇,您睁睁眼,您睁睁眼啊!”
“……曦儿。”他一连叫了七八声,秦煜阳终于悠悠醒转。他颤抖着抬起手臂,秦曦会意,连忙握住父皇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对你……陪伴太少,疏于管教,是朕……这一生……最自责之事……”轻抚着儿子的脸颊,秦煜阳轻声喟叹,“这么早地……将重任交托与你……朕亦……心怀愧疚……”
“父皇,别丢下儿臣,别丢下儿臣!”秦曦早已眼泪流了满脸,他紧紧抓着秦煜阳的手,仿佛这样便能将父亲挽留下来,不会与自己天人永隔。
“身为……一国之君,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秦煜阳想要替儿子拭去眼泪,抬起手指,却只能无力地顺着儿子的脸颊滑落。“朕……上一次……对你说的……那些,你……可还记得?”
“儿臣记得,儿臣记得!”秦煜阳这数个月来只短暂清醒过几次,其中一次将秦曦叫了过来,向他叮嘱了一番朝中的事情。闻言,秦曦连忙狠狠吸了吸鼻子,强自压下哽咽,重复道,“父皇说过,楚敬宗虽好钻营,却是如今朝中最通政令之人,只要儿臣善待妻子,他作为国丈,自然会对儿臣尽心;徐元朗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又好仰仗资历倚老卖老,想用他,必先降服他;陈太尉虽然忠直,却是一根筋,可用而不可倚重;大理寺卿……”
“你能记住……朕便放心了。”秦煜阳打断了他的话,“今日……朕还有三个人……要提点你。朕知道你和徐檀知……走得近,就算朕现在……出手阻拦,将来你还是……会去找他。可他……城府太深,又有野心,并非……良臣。一旦……他露出了不好的苗头,你不可……太过挂记旧情,当断……则断。”
“儿臣知道了。”虽然疑惑父皇为何对弱冠之龄的表兄如此忌惮,但秦曦也清楚现在不该违逆秦煜阳的任何话,乖乖点头。
“闻冲……是纯臣,手下又有一般奇人异士,值得……器重。你可将他……视作心腹,掌握了他……便是将朝中大半官员……捏在了手里。最后一个,便是……你的皇叔……”
“皇叔如何?”听见他谈及秦景阳,秦曦顿时心中一凛,连忙问道。
秦煜阳没有马上回答。正当秦曦以为他再次昏了过去的时候,男人终于开口。
“你记住。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将他的势力……一网打尽之前,绝不可……与他为敌。若是你能做一个英明圣主,那便……不必计较……他……”
皇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不可闻。那只抚在秦曦脸上的手,也在同一时间悄然滑落。
“父皇……?父皇?”秦曦还在思索刚刚那句话的含义,回过神来,才发现了父亲的异状。他彻底慌了神,也顾不上秦煜阳病体孱弱,拼命地摇晃着皇帝的身体,“父皇,您不要吓儿臣,您快醒醒,父皇,父皇!”
可无论他再如何呼唤,再如何摇晃,床上的人也永远不可能回答他了。
隔着关闭的房门,从寝宫中传出少年太子的恸哭。守在殿外的三个人,都在一瞬间领会了这哭声的含义。
高怀恩软倒在地,悲号道:“……陛下!”
闻冲沉默着,撩起袍服下摆,在门前跪下,再次郑重地九次叩首。
只余下秦景阳还站在原地。耳中嗡嗡作响,头脑一片空白,身体中的力量霎时间被抽得干干净净,令他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近十年的手足恩怨,随着一方生命的凋零,终于在这一刻画上句点。什么感觉?不是解脱,不是畅快,甚至不是悲痛和哀伤,心中仿佛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用任何情感都无法填补。
膝盖与金砖重重撞击。十指撑着地面,男人缓慢屈下身去,令额头与这一片冰冷相贴,久久不起。
皇兄,臣弟送您最后一程。他在心中轻声道。
懿宗广德神武孝献皇帝讳煜阳,英宗长子,母曰灵德皇后宁氏。康平二十二年四月丁丑,生于瑞安麟德宫。及英宗立,册为太子。元嘉十四年六月庚未,英宗崩,即位于宣德殿。性纯和,有才略,然沉疴难治,需静养,政事多由宪宗代理。早逝,时人为之扼腕。永宁十五年十二月辛丑崩于惠安之内殿。——摘自《周书·懿宗本纪》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