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兼旬,相思若岁,犹幸碧梧未老,红藕余香。虽则冷澹秋容,不废临风笑语。而婵娟三五,正子文战时也。想已藻夺烟云,词流三峡,锦标在望,鹗荐堪期。妾心缕缕,时逐梦中,绕遍凤凰山下月矣!兹于既望之夕,妹已获举一男。虽非天上麒麟,试啼已知英物,专使报喜,用慰幽怀。并候捷音,以舒遐瞩。
颖生看毕,抚髀而叹曰:“岂所谓下第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耶!”即与黄洵相约同归。
自此颖生志益磊落,日与二姝分题课咏。凡遇牢骚不平之气,靡不托之于诗。
捻指间,其子已年六岁。即延黄洵为西席,名曰小眉。其年秋试,颖生复遭摈斥。及检落卷,头场、二场,具已批取中式,唯第三策中错写二字,不觉捧卷号泣,郁郁成病,至家三日而殂。琰与碧桃守丧成服,哀毁骨立,为辞以哭之曰:
嗟嗟夫子兮工文章,睥睨一世兮孰可方。
故为偃蹇兮志不就,岁在龙蛇兮竟夭亡!
寿不及回兮天茫茫,想音容兮空轩昂。
招尔魂兮奠一觞,猿啼鹤唳兮凄我肠。
魂归来兮何处?徒掩泪兮彷徨!
颖生殁时,年甫三十一岁,故云寿不及回。碧桃亦挽以绝句二章曰:
纵横诗酒十余年,文似相如气浩然。
未得成名身便死,令人不敢怨旻天。
其二
菊老桐枯值暮秋,人间夜室两悠悠。
最怜野鸟知人意,也向西风叫不休。
一夕疏雨敲窗,凄风剪竹,琰与碧桃挑灯对坐,含泣而言曰:“苏郎既殁,犹幸尔我相依。但守制存孤,我宜尽节,尔虽有子,岂可耽误青年!所虑尔去之后,使我益增凄楚矣!是以辗转思维,莫知为计。未卜子心,可能与我相依为命否?”
碧桃掩面唏嘘,垂泪而对曰:“妾虽侧室之微,颇知事夫之义。况蒙垂恩抬举,没齿难忘,而效节终身,妾之分也。若以郎死而弃孤再嫁,是乃禽兽不如,岂复有人心者乎!”琰拭泪而抚其背曰:“我固知汝无异心也。”
又一日,延僧超荐,启建水陆道场。将至亭午,琰与碧桃步出中堂礼佛,而为黄洵窃见。
洵乃短行少年也,向慕二姝之美。至是始获窥视,果是倾城绝色。惊喜欲狂,将谓寡居可以情诱。每遇婢妇,必为延伫,殷勤细问起居。婢妇怪而告琰,琰曰:“孤寡之家,嫌疑须避,今后汝等出入,切勿可再与交语也。”
又一夕,琰令小眉读书,小眉随口而诵曰:“两主独居,郁郁不乐。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琰惊问曰:“是谁教汝诵此数语?”曰:“先生口授也。”琰大怒曰:“我以苏郎同社至交,故尔留居西席。岂知轻薄无礼,狂妄若此。明日即须遣行,另图外傅。”
碧桃曰:“且姑含忍,以俟新岁,更延老成之士可也。”琰遂寝止。
碧桃尝为小眉制一团扇,属琰写画于上,琰乃仿云林笔意,写作片石孤松,并题五言绝句曰:
凌寒松不改,终古石难摇。
若识临毫意,清风扑面飘。
画旁犹空半截白面,黄洵思欲挑动二姝,乃戏题一绝云:
松色青青似翠裙,一拳美石更含情。
何缘得化为团扇,传人佳人手内擎。
后书有“情痴黄洵漫题”,写得字字苍劲,势欲凌霞。小眉喜极,即时持进以示二母。
琰不胜愤怒曰:“无耻狂生,辄敢以淫词相诱,岂谓我二人无玉洁冰清之操耶!”
遂将修金算足,当晚遣婢持告黄生曰:“家主母治家凛肃,乱言邪语,不入于耳。岂谓先生空事诗书,言非礼义,诚于孀居不便,请从此辞!”黄生洵自觉羞惭,遂携书笈怏怏而去。
嗟乎!琰之不妒,既已度越寻常。闺媛而凛矢幽洁,逐黄洵而不留,其贞白之操,又岂易觏者哉!
其后小眉年甫弱冠,即以文章显名于世,岂非琰之慈教所致!故至今苏人谈及贤德之妇,必曰王琰云。
卷十
谢彩
引
烟水散人曰:今之论美人者,但取其情之丽,事之艳而已。而不知欺花夺月之姿,自有遗世凌云之想。故瑶圃仙妃,偶染凡心而下谪;兰闺玉媛,必全净体以遐飞。在秦则有弄珠乘鸾,在汉则有云姬尸解,在唐则有萧玉梅之飞升、宋春英之却偶。传记所载,班班可考,其非谬诞可知也。
盖均为女子,而彼则咳唾珠玑,心肠锦绣,自非丹书案畔,吹落步虚之声,安得碧玉楼中,秀夺飞琼之貌。是以西施既倾吴国,而五湖一棹,竟飞云而逝,至今浣纱石上,响屟廊边,使人睹遗迹而恋恋也。
予又尝读长恨歌及陈鸿所作外史,杨玉环既罹马嵬之难,而上皇思之不置,而托术士,觅扣仙扃,亲谒玉妃于海山瑶阙,得钿合、金钗以为报。始知美人之生,必非凡质;而美人之去,仍返丹丘,非臆说也。
吾郡有谢五云者,秉姿灵秀,托想幽玄,遵有飧霞仙去之迹。惜乎未及百年,而世无知者;予虽闻其事,而未详端末;考之郡志,则郡志不载;讯诸故老,则故老失传。嗟乎,岂徒付之源水落花,雪鸿爪指而已耶!
忽有以残编求售者,予检阅其内,则有载及谢姬遗事,仅五叶,共得诗十有五章。予遂有所据,而为点次成传。
或曰:“仙史下谪,方为美人,信如子说矣!但既有仙都羽化之灵姿,何必谐风尘伉俪之俗偶!而谢姬所配丁生,不能如萧史共骑彩凤,则又何也?”予曰:“不然,天上既无不识字之神仙,人间安有不配偶之美女。而况身无灵骨,岂得高翔;夙业未完,必须偿满。此天台失路,刘晨赴七载之盟;蓝桥捣药,裴航得玉杵之合。子又何疑于五云耶?”集谢彩为第十。
谢彩者,字五云,秀州谢彬吾之女也。彬吾年四十而无子,乃与妻朱氏往祷于曹王庙。暮归,而朱氏梦一神人,授以白兔,柔洁如雪,兔旁渐有五色云起,冉冉四合,竟围绕于朱氏之怀,遂觉而有娠。及临产之夕,云霞拂户,香气氤氲,直至昧爽,方闻啼响。
无何,彩年十岁,教之书,即能书,教之弈,即善弈。随所指授,靡不工巧。
忽有化斋老妪,见而惊叹曰:“此子乃璇妃之第三女,何忽谪凡耶?”彩亦顾妪而笑。彬吾将欲延而问之,旋失老妪所在,因以问彩,彩曰:“此乃东海姚姥也。”
其后彩年十四,柔肌纤质,不胜绮罗,而妖冶之态,使见者惊讶失色,以为神人。
时有吕生者,父为显僚,佳公子也。闻彩之美,拟欲纳为继室。彬吾意将许之,而彩坚执不从。
朱氏力劝曰:“吕郎贵显,既已甲于一郡,矧又名士风流,不失为郗家书婿。汝乃执迷不允,何也?”
彩对曰:“儿虽女子,非贪赫赫之势,而深厌夫室家之情欲也。盖赤城霞起,原萦出俗之心;青鸟音来,即促凌虚之躅。而况斑衣缺舞,难以暌违;梅实未三,岂堪宜室。愿怜鄙志,请免慈怀。”
朱氏曰:“儿虽秉志幽芳,亦须体怜白发,从来无不嫁之女子,亦未闻凡质可以成仙。汝何习荒唐之谬说,而弃父母之恩命乎!”
彩曰:“儿蒙抚鞠,岂敢忘恩,但母亦未知几之素心也。儿盖从玉女弹力气礅、受八素诀。行将筑室空山,而以文杏为梁,云母为幄,规连珠树,矩泄瑶泉。然后取琼籍万卷,熏以龙脑,袭以法锦,碧珧截砚,琉璃贮匣,儿乃消遥徙倚于其间。则又抑掷云轮,手携霄辔,守胎灵而思录气,逐毛女而追飞猿。渴饮琼浆,饥餐硕果,鹤司丹灶,兔捣玄霜,不亦仙居之逸趣,物外之幽娱,又何羡乎人间夫妇之情乎!虽然宿缘未了,春债应偿,尚须迟之数载间也。虽欲曲从恩命,其如天曹姻薄,未曾注定何!”
朱氏虽嗤其妄,不能强抑而止。
彩尝拟《仙游诗》十绝,备附于左,其一云:
足底云轮指上莲,幻踪偶尔寄风烟。
晚来归就壶中卧,谁识壶中更有天。
其二
十二峰头岚气青,霓裳摇曳佩丁丁。
葫芦收括乾坤物,云雨风雷日月星。
其三
结个幽庐在石尖,悬崖瀑布挂珠帘。
谁人识得仙家意,八卦炉中火自添。
其四
麻姑七日下经家,长爪翻思背可爬。
一念才萌姑已悉,银鞭忽自暗中挝。
其五
雾幌霞屏接紫虚,为缘修道好楼居。
近逢七七时经过,传得瑶池宝篆书。
其六
源水桃花历乱开,神仙有窟在天台。
若非流出胡麻引,刘阮哪能入洞来。
其七
自吸流霞上碧霄,海山万里任逍遥。
青鸟遣为传信使,白云收在担头挑。
其八
香风吹下蕊珠宫,路遇巴园对弈翁。
笑问先生何处去,楸枰移在玉莲峰。
其九
千年灵芝似野蔬,万余年鹤豢如鹅。
洞门不闭丹炉静,唯有松花绕涧多。
其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