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乡间。
第三年,值大比之科。到七月尽边,应试投宿的甚多。一日,夜深之候,有一位科举秀才,姓云,名程,别字上升,一主一仆进门投宿。因各房俱满,花笑人引到自己房中安歇。此房是个斗室,只容一床一桌,平日相知妇女时常到此房中与花笑人取乐的。是夜,云上升睡好,管家吹灭了灯,将房门带合,往外打铺睡着。花笑人也在店头里边打一铺儿权睡。
夜深时候,有一个邻家妇人柳氏,向与花笑人相好。丈夫名唤杨三官,是县前做更夫的,此夜又去值更。柳氏对了一盏孤灯,没情没绪,欲火上炎,忍耐不住,只得反锁了门,悄悄走到花笑人店前,见店门略开。原来客店每遇人多,众客不住的起来小解,不是这位,就是那位,故此门儿不能紧闭。柳氏照往常行径,轻轻推进了门,熟识之所,一溜儿走到云上升房中。只道花笑人在内,低低叫了两声“花官人”。云上升刚刚睡浓。柳氏见不应声,竟脱了下身裙裤,上床去扯被窝。
此事甚奇,但不知云上升醒来如何光景,柳氏如何解结,且看下文演出。
§§§第二回杏村店张拳殴秀才
花柳房败奸遭刑法
题辞:
雨意似波流,云情似泛鸥。恨孤灯、摇动心浮。衾冷夜长消不去,心既逝,意难留。枕畔似仙俦,宫炉如热油。旧风流、都是新愁。方知淫欲是冤仇,洗不尽,许多羞。
右调《唐多令》
且说云上升在睡中,觉得扯被窝甚急,挣醒来,喊叫两声“有贼,有贼”。柳氏慌忙裤也不穿,跑出店外。花笑人也道有贼,忙走起来赶去,原来是旧相知,把她下身一摸了,都是精赤的。花笑人轻轻说道:“为何如此孩气?几乎做出事来。我去安稳了他们,少刻再来与你风骚。”那云管家在梦中听见主人喊叫,爬起来,碰头撞脑,摸得到主人房前,已是半日。问主人道:“贼在哪里?”云上升道:“去多时了,快点灯来。”花笑人自外走进,吹起灯来,到房中去照。云上升起来,检点行李,一件也不失,见椅子上反多了两件裙裤。花笑人看见柳氏裙裤挂在椅上,假意道:“这两条裙裤是我们的,尚且在此,清平世界,有恁盗贼在此?大惊小怪!”烦恼了一番,拿了裙裤出房。管家也仍去卧着。云上升想道:方才分明有一个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了出去,难道是鬼不成?倒受一番恶气。只得又睡了。
花笑人即灭了灯,拿了裙裤,将店门活扣,竟到杨三家来。推门而入,把门上闩了,到柳氏房中,笑道:“好个骚妇人,裤都脱了,竟要与他勾搭,几乎白白弄了事,没处算账。”柳氏笑道:“我只道你在内,原来又做了客房。”花笑人道:“今日客人多,因那遭瘟的来得迟,没有房子,故此我权让与他。以后不可造次。”二人即上床做事。柳氏道:“我被这客人惊坏了。”笑人道:“不要忙,我明日少不得与他寻事,骂他一场。”弄到五鼓方歇。
笑人回店,即点起灯来,叫工人起来做饭,以便客人赶路。渐渐天明,众客次第都出了门。云上升也起来,梳洗用饭,收拾行李完事,到店前称银八分过去。花笑人即高声道:“差了,主仆二人该银二钱,没有八分的!”口中说,手中即将银泼去。云上升便添上四分,是一钱二分。笑人睁起一双怒眼道:“此一间房是我自家睡的,让与你睡,还不知好,反大惊小怪,扰动我们。二钱是一厘也不少的。”云上升道:“我来投店,哪管是你的房别的房,昨夜分明有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去了。你来与我做对,是何主意?”云管家接口道:“我们相公是科举应试的,你敢欺侮么?”花笑人轻口薄舌道:“看这个嘴脸,料然举人轮不着你们。你们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云上升不觉发怒,便一掌撩去,打一个空。花笑人便赶出柜外,摩拳擦掌,与云上升厮打。乌心诚忙忙隔住了,说道:“相公是应试,要赶场期的,几分银子是小事。况且这一间房,往常客人多了,他让出来,也要二分头。他是粗人,言语激撞了,拿银包来,我替相公称罢。”外面又有几个邻人进店劝解。云上升只得在柜上摊开银包。乌心诚进柜内,拿了筹儿,将手去包中撮了一块,约有二分余,假意一称,道:“是了。”将银放过,即出柜来,搓挪云上升出了门。向来花笑人与乌心诚,一个做恶,一个做好,见忠厚客人,明明要多诈两分,不知诈过了多少客人。正是:
离家便晓前途苦,举目无亲客路难。
云上升只得忍气出门。管家道:“相公方才禀了官司,究治他一番,也说不得做了官管不得本处百姓。”云上升道:“这也容易。只因场期迫了,功名事大,那为这小人口舌,在此耽搁乱心。只有一件不明的事,我疑他恨他。”管家道:“相公是恁的事?”云上升道:“我早晨起床,见枕头边有一朵女人的翠花,床下又翻出一双女人的睡鞋,因此想起昨夜的裙裤又是女人的。况且我睡之时,椅上并没有裙裤的,却从何来?早晨工人拿脸水进房,我问他主人内眷,他说在乡间。又问他昨夜客人可有娼妓接来在此玩花弄月,他说是店主自睡的卧房。我想来昨夜扯我被的,分明是他平日偷淫妇人,道我叫破,故来寻仇。我实恨他!”此后一心行路。
两日之期,已到南京省城。寻一所静寓,候至场期,进过三场。揭晓之期,云程竟中了举人。原来,句容县县主是他本房座师。
云上升在省城忙了半月,回家时,路过句容,即去拜谒座师,殷勤叙话,不必说了。又款留道:“贤契且缓归期,屈留在敝治数日,自有别赠。”即差皂快寻一所雅房,送云上升寓下。次日午后,戏宴相待。酒至一半,戏暂停止,云上升乘暇,将前乡试时投寓花笑人客店,说他如何诈银,如何殴辱。又把夜间有妇人进房,与拾花朵、睡鞋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县主道:“此人向来分明有窝奸之事了。只是无证无凭,难好罪他。小弟明日拿他来,只罪他的诈银殴辱,奸情不究,也便罢了。”戏完别散。
次日,早堂开门,云上升入门谢宴,后堂相见坐话。忽闻仪门外有人喊声叫屈,似有厮打之声。此人向在县前值更,衙门人颇熟,故叫不来拦阻,后堂但闻喊声迫近。县主道:“这等可恶!贤契少坐,待我坐堂问他。”县主步出堂来,问道:“是何人喧嚷?拿过来。”只见两人跪下。一人禀道:“小的是杨三,向充老爷台下更夫。今晨更完回家,但见门不上闩,小的走到房内,灯还未灭,亲见这奸恶花笑人,从小的妻子床上爬起来。小的挡住扭他,他打小的一拳,逃出了门。小的随即跟他到店,喊叫地方四邻。反倒恃强,把小的乱打,反说小的诬奸赖良。冤屈无伸,求青天爷爷鉴察伸冤。”花笑人道:“小的是开饭店生理的。杨三常常到店,赊饭吃了,不有还银。今日计他饭钱,反将妻子妆奸图赖。叩求爷爷追银究治。”杨三道:“讨饭钱?何不日间来讨,偏在黑夜来讨?小的是五更时叫破地方的。”
县主问道:“你的住居与花笑人店房,隔有多少门路?”杨三道:“只隔得三家。”县主道:“是了。”即撒火签一枝,速拿杨三妻子柳氏赴审。随即退入后堂,对云上升道:“贤契向来拾的花朵、睡鞋,即此是也。”云上升道:“门生在此听见,已稔知花笑人之奸恶矣。”
说话之间,柳氏拿到。县主叫带进后堂跪下,问道:“你这淫妇,为何前八月初一夜深之候,到花笑人卧房,做上门行奸?花笑人现已招出,你从直说来,免受刑法。”叫皂隶备桚子伺候。柳氏听说,句句刺着了心,又听说备拶子,惊得心慌,不敢隐匿,便招出八月初一之事,“实是有的。小妇人进得房时,被一位客人喊叫有贼,慌慌走出回家。实是不曾行奸。”县主笑了,道:“那日不曾行奸,向来与他行奸不消说了,昨夜与他行奸更不消说了。”即指云上升道:“那时喊叫的客人,即此云相公便是。你还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说完,坐出堂来。
花笑人与杨三、柳氏一齐跪下。县主道:“花笑人,你这奴才,前八月初一日,云相公投宿你店,此时杨三妻子进房,思量与你行奸,不料被云相公喊叫惊回。你次早反多方勒诈他,又多方殴辱他。你昨夜又与杨三妻子行奸。你奸了他的妻子,反又打他,又把饭金诬赖他,天地间有你这样恶人!”撒签一把,叫打。花笑人嘿嘿无辞,甘受了二十板,枷号一个月示众。随即又打柳氏二十板,逐出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