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的。我分不清过,但我现在分得清。”
郗超抬头看了看幔帐顶悬着的如意袋:“是啊,无论神思博广,终究皮囊所缚。”
“其实,神思也未见多么博广——未曾足履天下,何以为谈?”玉卮坐了下来,她当然知道,连世界都没见过,谈什么世界观,然而这对郗超来说,太过苛刻了,他已经是他这个时代的翘楚,如果玉卮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应该会死心塌地,正如周马头。
可惜她不是。
她甚至不是小说里那些穿越者,那些穿越者受到时代的限制,同样有不可避免的一叶障目,她已经打破了时代的界限。
“若我来世,也会成为你那样的人,就好了。”郗超莞尔,半晌,他眯起眼睛,看着玉卮,“你会随我而去,但并非真的随我而去,是吧。”
玉卮笑了,这个人临死,还是如此聪明敏锐。
“正如你从前同我合欢,但并非真的同我合欢,是吧。”
玉卮一愣。
郗超自嘲地拍了拍心口:“没关系,能得你似我幕僚助我良多,我已然满足。”他将吃食放在一旁,用湿绢浣手,净面,而后躺好,拉上被子,阖上眼睛,“若我有来生,希望一生轻盈如风,过尽山川,再也不要与你,你的同类,相见。”
一律清风在静室诡谲吹开,玉卮看着郗超嘴角挂着极其浅淡的微笑,道了一句:“你赢了。”
最后这一句话是如此违心,又是如此诛心,偏偏必定矛盾,永不发生。
临死前扮演的悲情英雄,总是令人难忘的。
“临死都要刷存在感……我说我怎么觉得偏偏挑了那个时候告诉我初八玉的事情……去投胎和转世回来……都要刷一发存在感的男人……真是讨厌。”
玉卮捂住脸,有晶莹液体从她的指缝之中流出,蜿蜒入袖。
人非草木,数载同进同出,就算是假凤虚凰,那扶持相处亦有感情,何况郗超是那么像那个人。
仿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人甘心就死,那明明是同一张脸!
无数的熟悉的记忆伴随着那张与朱能垣一模一样的脸扑面而来,每一帧都有别样意味,譬如西湖畔天兔为祸,他们一起走过夜阑苏堤六桥,那是他们第一次有那么多的单独相处;譬如厨房里那些刷不完的螃蟹,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她都在厨房里听着螃蟹吐泡泡的啵啵声,而一旁的厨子,慢慢地搅合着一锅汤头;譬如学校宿舍里那一次红衣女鬼,他亮出了鲜少见人的海月山河图扇,她才知道原来那扇子算是他的武器,风雅骚包;譬如那次做文蛤,那些话而今想起,充满暧昧情愫——她当时恼羞极了,可偏偏没有怒——她怎么早不顿悟这些心事呢?
玉卮摸了摸颈间红绳,那根红绳坠着初八玉。
是啊,那次她忘了戴,然后失去了情缘。
现在她把情缘找回来了。
幸好,之于郗超,她将永负,之于朱能垣,一切都还来得及。
很抱歉,郗嘉宾,虽然你们很像,虽然你们都是专情的温雅的聪明的甚至腹黑的——但是,终究不同。
你待我虽好,但我在你身边,却是陈女郎,我只有在他身边,才是玉卮。
幸好,这场磨人的戏,终究散了。
这院子里的人的种种苦难,终于都可以结束了。
你的挣扎,我的演技,她的痴心——都可以结束了。
郗超久病,后事早已安排妥当,玉卮掌管内院多年,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虽然临死前郗超吩咐了周马头几件事情,周马头却完全插不上手,就连郗超的父亲,也完全如郗超所料,保皇派的老人家一见到儿子与逆贼桓温之间的书信,便气的破口大骂,大叫“死得好!死得好!”
郗超的影子,死后依然操控着这个渐渐衰微的家族。
周马头突觉惊悚,郗超长于谋略,但之前极少关注内宅,可自从玉卮进门,就连整个郗家都以郗超的谋划为筹,玉卮为持筹验算之人,两人合力,竟然从未再有郗十那种羞耻之事。
不——她不愿意承认——就连他死后这个家也按照他的意志在运转——他不能把死后的事情也算计出来——
“周马头。”
玉卮的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身后。
周马头吓得一颤,猛地回过身来。
玉卮已经换了一身衣服,颇为奇诡,尤其是那似裙装的下衣,竟然还露着小腿,她的手里拉着一个奇怪的箱子,带着一顶奇怪的帽子,穿着一双奇怪的鞋子。
“我要走了,来跟你说再见。尽管我不喜欢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郗超的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呢,懒得告诉你,不要被那些内宅侍女姬妾挑唆,好在这次放出去一批,你就顺手清理后院吧。唉,我也不知道特地来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姑且就当做,我是来炫耀的好了。”玉卮挥挥手,浮空之中,似乎有波纹涌动,一个小石子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掉在地上,玉卮跨过那石头子儿,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周马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翌日丧仪,有风如鬼哭,侍女惶惶来报,说陈家女郎玉卮,悬梁自尽,留书一封,以殉郗郎之情。
周马头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手中那一盒白果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开去,一只白果碰到她的脚尖,酥嫩的白衣轻轻碎裂,露出空空如也的内力。
这些白果本来就不是果,而是细面炸的点心,里面有绵糖乳蜜,还有鸡子白,用猪油炸过,外表圆满,内里空虚。
外表圆满,内里空虚。
周马头看着那碎了的白果,仿佛听见了白果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似乎在身体里也跟着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