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的直觉,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但他要娶别人时,想到以后几十年,陪伴他的不是我,我也没有寿命去陪伴他时,我仍是伤心。只是不管怎样,我心力憔悴,不想再问感情之事了。”
雪若芊扶额,“挽月,你应该自私些。”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自私了。”
“还不够。”雪若芊摇头,“你的心肠一点都不狠,杀一个人能让你难受好久,就算损了自己魂魄和阳寿,也要去救无逸和雪罂。对先帝,你以命护之,对杨将军,你宁愿自己孤苦,也不想他日后为难。”
雪若芊抓着苏挽月的手,后者太瘦了,十指尖尖冰凉无比,有种不来自人类的气息蔓延开来,“我当初骗你逼你,你虽生气,也没有把我怎么样。外人都说你杀伐狠决,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说了长长一段话,雪若芊却仿佛轻松了许多,十指连心,她像是碰到了苏挽月颤抖的心脏。
“那又如何呢?全天下都以为我杀人不眨眼,我亦不介意。”苏挽月苦笑,像是破碎开来的傀儡,嘴角勾勒,脸上肌肉却没办法笑意。
“你会得到幸福的。”雪若芊不知如何安慰。
“下辈子吧。”苏挽月认真说着,她有种更强烈的感觉,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无助感。即便位高权重,也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也控制不了人心的相背。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信命,命里无时莫强求,苏挽月注定是孤独终老的命格,也注定红颜薄命。她才二十六岁,却至多还有十年阳寿,那就是刚好到弘治十八年。预感很强烈,她知道自己是历史的衔接者,连接大明这一段空白的帝位。
朱佑樘也许不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推她到一个什么样的高位,结果仍是一样。而当事人,也不见得会快乐。
外头的雨仍在下,苏挽月眯了眯眼睛,有些乏力,瘦削苍白的一张脸,却莫名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只是再深邃的眼神,也掩盖不了她的病容,她像是处心积虑,要把自己耗到油尽灯枯一样。生命在流逝,而她平静接受。
雪若芊看了看她,长长叹了口气,“我总觉你今日,是在同我交代后事一样。”
“有么?”苏挽月笑了下,“你难道想我真的永远不再见你?”
“你赌气的话,我向来不放在心上。”雪若芊摇摇头,好像比苏挽月自己还要了解她。
“也许吧……”笑了笑,不知道语义何指,“让我一个人静一会,你先下去吧。”
“杨将军在宫外,你打算一直不见?”
“不见,你替我打发走。”摆摆手,异常疲惫,“你们都放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雪若芊点了点头,再轻轻拍了下她肩膀,“那我走了。”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苏挽月维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站在屋檐下一直没动。外头雨势不绝,一扫夏日的闷热,刷得院里那块太湖石干净无比。这也是苏挽月这大半年来,最为舒心的一个下雨。
什么都不必去想,也什么都不必去期盼。
猛然回过头,觉得后面有人在看着自己,但殿内黄昏中一片萧瑟之景,其余什么都没有。
苏挽月有种幻觉,觉得朱佑樘刚刚就站在后头看着自己。但唯有清风,不再会见他白衫翩然。再回过头去看天,苏挽月从未有现在这么一刻,深刻明白自己是被抛弃了。拥有他的江山,拥有他的皇宫,拥有除去他以外的所有东西。
那么然后呢?仍是被抛弃在六百年前的异世,世间无人再值得她用真心。
这场雨下了三天,细雨柳风中,颇有些烟雨江南的感觉。
在哪里都无所谓,什么样的风景也无所谓。苏挽月现在看任何东西,都是一滩死水一样。
戏台上的人唱着曲儿,偌大的金园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听得昏昏沉沉的,苏挽月现在看任何把戏,也听不起劲来。
听雨,听曲。
本是无比惬意的好消遣,也终究被她折腾成百般聊赖。
打了个盹,醒来时那曲西厢记已经快要唱到尾声了。崔莺莺身穿嫁衣,本要另嫁他人,最后时刻考取功名的张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归来。两人终究,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出合合美美的好戏,却让苏挽月看不出一点温馨的感觉。太假了。
台上的戏子过来请安,穿着红嫁衣的崔莺莺也跪在了旁边,苏挽月支着下巴,看浓妆艳抹的脸,“你叫什么?”隔着雨幕,细雨下的人面颜有些模糊,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问了那个戏子名字。
“回大人,奴才名叫蓉儿。”
苏挽月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愣在那里半晌,杏眼眨了几下。跪着的人又小心翼翼说了句,“奴才以前是牟统领的贴身侍女。”
这么一说,苏挽月倒是想起来了,多年前自己被万通打得下不来床,牟斌叫她来照顾过几日。想到此处,笑了笑,“你后来怎么唱戏了?牟斌把你辞了么,下次见了,我必要训他。”
在金园能唱上红角的人,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戏子了,但戏子终究是戏子,女人抛头露面多了,也就不容易嫁个好人家。苏挽月着实有些不理解,牟斌那么有情有义的人,为什么会让自己婢女来了戏园。
“不是的,奴才从小在戏园长大,本就是戏子。十三岁逃难到京城,多亏牟老爷子收留,十八岁和师兄重遇,”蓉儿说到这里时,望了望旁边的张生,一脸娇羞,“后来奴才就出了牟府,接着和师兄唱戏了。牟统领去年给我们做了见证,奴才已经嫁给师兄了。”
苏挽月仍是支着下巴,眼神有些慵懒,但闪烁着不经意的光。多好的缘分,从青梅竹马到喜结连理,中间虽有波折,但好在结局圆满。望着那张浓墨重彩的脸,看不清蓉儿本来的样子,但眼角眉梢,都是甜蜜。
“以后要唱一辈子么?”苏挽月轻声问了句。
“嗯,然后教娃娃们唱戏。”蓉儿笃定般点了点头,张生在厚重的戏服下,偷偷拉了她的手。
苏挽月笑了笑,好像蓉儿和她师兄现实中的故事,比台上那出“西厢记”更要夺她欢心。
“绸缎千匹,白银五十万两。初八,等下把这两样东西送过来。”苏挽月起了身,对着旁边的初八吩咐了句,四喜撑开伞,恭敬举着。蓉儿诧异望着苏挽月的背影,都美来得及道谢,她只是在想,那女子,有什么能力给予这么大的赏赐呢?
若是没有得到幸福,那就是还没有到最后。苏挽月走在雨里,一直在想,那什么才是尽头,到底有没有一种可能,让她过得稍微舒服一点。
回应她的,只有天际飘下的无边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