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个下午苏杨的确就是这样想的,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很可笑。
那天两人一直逛到暮色四合才坐车回去,天热得厉害,车上人人都伸长脖子在冷气口下吹冷气,苏杨紧紧攥着陈小红的手,一路无语,陈小红看上去有点儿疲惫,也不顾苏杨身上的汗臭味是否熏鼻就把头枕在他肩膀上。公车晃晃悠悠行驶着,没过多久就到站了,苏杨心中突然又悲伤起来,他知道这个下午所有的幸福并不能延续到明天,更不要说永远,所有的快乐均犹如那个冬夜的激情一样只存在于消失的刚才,这是残酷的,也是无奈的,只是苏杨不会再像一年前那样还对陈小红充满希冀,他无力争取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是回忆这消失的美丽然后忧伤此刻的心情。但是苏杨不想就这样无言告别,一如那个冬夜在陈小红离开时那么无助,他想证明点儿什么,作为所有即将风干的情感的纪念碑。就在车快到站时苏杨突然把嘴凑到陈小红耳边说:
“问你件事。”
“你问好了。”
“你今天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裤啊?”
陈小红抬起头,瞟了苏杨一眼,表情平淡,分辨不出是喜是忧,接着又环顾四周,发现车上人东倒西歪根本没人注意他们,于是悄悄伸手把紧身牛仔裤拉链拉开。
陈小红嘴角飘着诡异的笑容,对苏杨说:
“看到了吗?”
“看到了。”苏杨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如释重负,“很清楚。”
陈小红将头重新靠在苏杨肩膀上。车子继续颠簸向前,车厢前端液晶显示屏显示再过一站,他们就得下车了。
很多年后,当苏杨回忆起陈小红时,他唯一还能清晰记得的便是在公车上陈小红把内裤掏出来给他看的场景。很多年后苏杨非常成熟,成熟到可以用无耻形容,他已悉数忘记那场漫长的暗恋带给他的伤痛,只会用一种调侃的口气对他后来的朋友说:
“真想不到,她就掏出来了。”
4
千算万算也没人算得到李庄明竟是他们屋六人中第一个谈恋爱的,比大流氓马平志还早两个星期。
在经过为期三年的青春压抑后,一般人早就丧失了恋爱的能力,光剩下恋爱的冲动,虽然上了大学,警报解除,可以自由恋爱甚至自由做爱,但却因做惯了奴隶,所以很是不能适应自由生活,总觉得它不真实,充满陷阱和洪水猛兽。
这道理就好比把你关在黑暗的房子里关上三年再放出来,你就无法习惯光明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一个谈恋爱的人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极为类似,具有很大的可比性,不仅是向导,更是灯塔,是别人争先效仿的劳动模范,值得尊敬。
关于爱情,在刚进校的一次睡前卧谈会上,六个小伙子都抒发过懵懂情怀。
大色狼马平志第一个发言,马平志说他大学里要谈100个女朋友,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奉献给泡妞事业。
苏杨第二个发言,苏杨说他想找个老实姑娘,漂亮不漂亮不重要,但一定要解风情,能谈多久也不重要,只要在一起大家开心,末了还文绉绉地来了句:“我知道这样的女孩很难找。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接着发言的是张胜利,张胜利坦然自若地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在大学里谈恋爱,因为谈恋爱又花钱又浪费精力,还不如打麻将有意思呢。第四个发言的是福建人刘义军,刘义军咂咂嘴,喷出一口浓郁的臭气,乐呵呵地说他做梦都想找个胖女人做老婆,因为胖女人摸上去有肉,会很爽,而且不容易生病,谈了不操心。
第五个发言的是重庆人石涛,石涛个子只有一米六,平时很自卑,只见他嚅动了半天嘴唇都没有发出声响,继而长叹一口气,无比悲哀地说:“我矮,又没钱,估计这辈子都找不到老婆了,大学里谈恋爱?太奢侈了吧!”
李庄明最后一个发言,在听了前面几个哥们儿的畅想后,李庄明突然一脸严肃地训斥众人:“大学谈恋爱,肤浅,父母花血汗钱把你们送过来就是谈恋爱吗?不是,是读书,是上进,你们的,明白?”
那时几个人还不熟,李庄明的发言震惊四座,立即引起公愤,马平志更是从床上蹦起来准备和李庄明格斗,幸好苏杨眼疾手快,拉住行凶分子,及时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马平志在苏杨怀里像猴子一样挣扎,兰花指伸到李庄明脸上大骂:“孙子,我抽死你,让你丫放屁!”李庄明虽惊吓过度,但嘴上依然坚强:“你打,有种对这里打。”李庄明撅起肥嘟嘟的左脸:“打能打出真理吗?你少吹了,还谈100个呢?无耻,你倒是谈一个给我看?”
苏杨实在看不过李庄明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德行,就冲他骂了一句:“少说两句死不了你,人家爱谈多少关你屁事,有本事你别谈。”没想到李庄明一听这话,立即右手指天,恶狠狠地发誓道:“不谈就不谈,打死我都不谈,我要在大学里谈恋爱就是你们孙子。”
一场格斗风波很快因这个誓言宣告流产,两个猛男又互相问候了一会儿对方母亲,然后很快进入梦乡。说梦话的开始说梦话,磨牙的开始磨牙,有夜游嗜好的朋友也开始精神抖擞地下床活动筋骨,宿舍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那时大家都那么年轻,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微不足道。
5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天晚上,打死都不谈恋爱的李庄明就遇到了张楚红,并与之很快坠入爱河,彻底忘记了那晚自己冒生命危险立下的誓言,光荣地成为了别人的大孙子。
那还是2000年的秋天,上海的秋天总显得那么与众不同,空气中都充满爱的细胞。入校没几天的李庄明早就向世人表明了他的特立独行,几乎所有刚进大学的人都成天疯玩嘻嘻哈哈,除了对付一下每天少得可怜的几节课,其他时间都在寻欢作乐。可李庄明却表现出疯狂的求知欲,每天雷打不动地到自修室从七点自习到凌晨一点,等学校保安熄灯关门后才唱着歌拎着水壶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到操场跑5000米,然后到食堂买两个包子,一碗稀饭,痛痛快快吃完后回宿舍梳洗一下再和其他人一起上课,充实得要命。
第一学期没开几门课,基本上就没作业,老师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讨教问题都不能。很快李庄明就发现这些课程远不能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没课可上简直要了他的老命,于是决定报几门选修课,再三研究后,报了中文系的《文字史》、哲学系的《资本论》、历史系的《隋唐史》,还有一门世界经济系的《国际营销学》,这样基本确保每天都有八节课的学习量,李庄明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因为他终于有事做了,然后每天像赶场一样从这幢教学楼奔到另一幢教学楼,胳膊里最起码夹十本书,还一脸幸福状,别人看得目瞪口呆,没几天整个男生楼都知道新闻系出了个疯子。
《国际营销学》被安排在每周三晚八点,差不多有七八十个同学上课,教室小得要命,每次上这门课都像打仗,提前五个小时就有人占位置,坐不到前五排基本看不到黑板上写什么东西。周三是李庄明最忙的一天,从早到晚要上十节课,因此没空提前占位,每次只能坐最后一排,耷拉着脑袋瞅着黑板,可恨的是讲这课的老头是个娘娘腔,声音只在一米范围内有效传播,用扩音器都没用,每次都听得李庄明七窍生烟,恨不得上去把这个娘娘腔的头捻下来塞到裤裆里。
2000年10月的一个星期三,李庄明晚饭没顾上吃就奔到教室占位,一进门发现第三排靠过道处居然还有两个空位,顿时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发财了,发财了!”赶紧冲过去把书齐刷刷地摊到上面,然后从怀里掏出根火腿肠,就着带来的白开水,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
没过多久教室里同学多了起来,都在疯狂地找座位,一片乱哄哄的景象,男男女女异口同声用脏话问候学校领导给他们安排这种烂教室,李庄明吃完火腿肠心情好得很,趴在桌上边打饱嗝边看书,有人过来问他旁边的位置有没有人,他头也不抬只顾拼命点头,跟得了打摆子病一样,然后心想:老子辛辛苦苦占来的位置,凭什么给你?
第一节下课后,李庄明到厕所小便,因害怕位置被别人抢去,尿撒了一半就赶了回去,继续趴在桌上打盹儿,结果刚闭上眼就感到面前一阵强烈的风吹过,而且是香风,风势强劲,打在脸上生疼,李庄明赶紧抬头,见一背着双肩包的女孩正飞奔过来,跑到自己面前一个急刹车,然后喘着粗气,瞪着大眼睛四处打量。瞅了半天后对李庄明说:“哎,同学,你旁边的位置有人吗?”
“有人!”李庄明一边打摆子一样拼命点头一边下意识地看了女孩一眼,然后低下头慵懒地说。不懂怜香惜玉向来是他的强项,莫要说是一般女孩,就算林青霞过来,他还是会说有人。
女孩一听李庄明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什么有人,不明明是空的吗?人在哪里?”
“去上厕所了,马上回来。”李庄明第一次对异性撒这么长的谎,脸有点儿发烫。
女孩立即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李庄明,像审视敌特一样威风凛凛,在女孩的逼视下李庄明越来越心虚,只得又把脸搁到桌上,让木头带走一点儿温度。
女孩站在原地瞅了三秒钟,突然气鼓鼓地对李庄明说:“让开,我要进去!”然后也不管李庄明有什么反应,强行挤了进去,然后把桌上的书一把扔到抽屉里,从自己包里掏出书放了上去。
“哇,这也可以!”李庄明看得眼睛都直了,脑袋一下抬到半空中,张着嘴说,“同学,你也太猛了吧?”李庄明满脸认真,表情活像周星驰。
“这有什么,大不了那人过来我和他吵一架就是了,他要不服气打架也可以啊,群殴单挑我都无所谓,谁让他去厕所那么久的,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掉里面了?再说了,他要不乐意,就去找学校啊,这可不能怨我,我们都是受害人!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你说这学校缺德不缺德?我们交了那么多钱,连个大教室都没有,什么破玩意儿,还重点大学呢,真他妈操蛋……喂!我说你别老看着我好不好,信不信我揍你啊?别以为你是男的我就不敢动手,我一拳头打过去你就得躺在地上信不信?”
这个女孩就是张楚红,一个不折不扣的北京太妹,一个热衷于骂人、打架、喝酒、抽烟、旷课、醉生梦死的女人,鬼晓得当年她是怎么以全校第一名的身份光荣考进F大的,反正自打她考上F大后,全校99.9%的人都认定我国的高考制度非常不合理,并且翘首盼望这个女魔头会在大学里闹出什么事来。到了F大后,张楚红的行为收敛了很多,两个月来,除了抽了一个爱用别人洗衣粉的山东女生两耳光,踢了三脚班上一个和女孩说话时手脚不干净的辽宁男生外,基本上没犯过什么恶行。而自打认识李庄明后,这个女人的身份就变得复杂起来,她是李庄明的第一位女朋友,也是李庄明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还是李庄明的第一个性爱对象,更是伤害李庄明最深的仇人……
6
N天以后,李庄明和张楚红成了F大一对最不可思议的恋人,回忆起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两人都会感到很快乐。张楚红一再强调自己其实很温柔,那天让李庄明看到她的怒容,只是因为她没有座位上课,她是那么爱好学习所以情不自禁动了怒。李庄明说其实你根本不要解释,因为你发火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可怕,相反还很可爱。
“可爱你明白吗?”李庄明用手把自己的嘴拉得老大,然后伸出血红的舌头,眼珠子一翻,扮了个鬼脸,“看,这就叫可爱,你就是这么可爱!”
张楚红在李庄明脸上“吧嗒”亲了一下,然后把头埋在李庄明胸膛上,手紧紧搂着他充满脂肪的肚子,暗自感慨:“你这个呆子,我怎么就喜欢你呢!”
我怎么就喜欢你呢?偶尔夜深人静时,张楚红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然后很快给出N个答案,诸如此人好学上进,放荡不羁,大智若愚,有正义感,生活态度积极,看似白痴,其实连白痴都不如……“放眼整个F大,还有比他更怪的吗?”
确实没有人比李庄明更怪的了,这个人可以一个星期就把英语四级单词全部背完,然后考了三次才勉强通过;这个人说他精通老庄思想,洞悉康德的“二律背反”和尼采的超人哲学,可说出话来总一惊一乍跟农民似的;这个人还说他尊重女性,热爱贞节绝不会在婚前发生性行为,可和张楚红谈了没一星期,就匆匆结束了自己的处男生涯;还是这个人,口口声声说女人如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男人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却在张楚红离开他时痛哭流涕,说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然后不顾一切地要去跳黄浦江。
现在还是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10月的那个晚上,张楚红在李庄明身边坐定后就开始抱怨,先是骂学校然后骂老师,最后实在没东西骂了就骂上海人。
李庄明很耐心地听张楚红抱怨,认真的态度让张楚红都无法接受,最后情不自禁问了句:“同学,你听得那么投入干吗?我讲得很有趣吗?”“是啊,太吸引人了。”李庄明忙点点头。“操!”张楚红拍了拍李庄明的肩膀,“我怎么都觉得你有点儿不一
样!哪系的?”“新闻。”“新闻系的人都变态,对不对?”张楚红很豪迈。“差不多吧,在某个时刻我也这样认为。”“真费劲,说话跟古人似的!”张楚红白了李庄明一眼。“想不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呢?”李庄明捅了捅张楚红,笑嘻嘻地问。“你不是新闻系的吗?还有什么真实身份?”“实不相瞒,其实我是一个作家,一个先锋作家,一个心忧天下的作家,一个以后现代意识流为主要创作手法的作家。”李庄明很认真地对张楚红
说,“你,明白吗?”“哈哈,我明白啦。”张楚红哈哈大笑。“呵呵,明白就好。”李庄明跟着乐起来。“我明白了——原来你不但是变态,还是个白痴!”张楚红脸色突然一变,然后把头转了过去,再也不理会李庄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