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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君权,民权,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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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

    他曾两次说,老天爷诞育万民,

    就是要“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

    让我们这些社会精英去启迪和教育人民。

    国王培训班

    马陵之战五年后,孟子到了魏国。

    这时的魏国已迁都大梁,所以魏惠王也叫梁惠王。梁惠王是战国七雄中除楚以外第一个称王的,可见魏国实力之雄厚。然而五年前,他们败于齐国孙膑;第二年,又败于秦国商鞅。梁惠王很是着急。

    因此,孟子来见他时,梁惠王开口便说:老伯!不远千里而来,总该对寡人的国家有点好处吧?

    孟子却顶回去:王!何必言利,讲讲仁义就好。[1]

    这真是话不投机。

    话不投机是肯定的。因为梁惠王的切肤之痛,是“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很需要有些管用的东西,哪有工夫听这老头慢慢吞吞讲仁义?[2]

    呵呵,梁惠王有实际需求,孟轲则空谈误国。

    但,孟子却非讲不可。

    这是他的使命。

    孟子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他曾两次说,老天爷诞育万民,就是要“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让我们这些社会精英去启迪和教育人民。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做,谁做,又有谁能做?[3]

    是的。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4]

    所以孟子要办“国王培训班”,给他们换脑子,讲王道和仁政。培训班起先开在齐国,学员是齐宣王,授课方式则是一起聊聊。

    哈,启发式。

    有一次,孟子与齐宣王聊音乐。

    孟子说:听说王上喜欢音乐,有这事吗?

    宣王马上就脸红了。因为他喜欢的并非古典音乐,而是流行歌曲。这在贵族,是丢人的。

    孟子说:喜欢流行歌曲也没什么不好,音乐都是一样的嘛!不过臣想问一个问题:王上认为欣赏音乐,是一个人快乐呢,还是跟别人一起快乐?

    宣王说:当然是跟别人一起啦!

    孟子又问:是跟少数人快乐呢,还是跟多数人一起快乐?

    宣王说:当然是跟多数人啦!

    孟子说:那么好了,跟全国人民一起快乐,岂不是最快乐?要知道,与民同乐,就是王道呀!

    齐宣王问:王道和仁政,怎样实行呢?

    孟子说:减轻人民负担,放宽各项政策,关注弱势群体,就像周文王当年那样。

    宣王说:先生这话说得真好!

    孟子说:王上既然认为好,为什么不做呢?

    宣王说:寡人有病,喜欢钱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王上喜欢钱财,老百姓也喜欢,王上跟民众一起喜欢不就行了?

    宣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孟子又说:这有什么关系?王上喜欢女人,老百姓也喜欢,王上跟民众一起喜欢不就行了?[5]

    齐宣王无话可说,但也不照做。

    孟子只好去培训梁惠王。

    梁惠王那里就更谈不拢。想想也是,秦国用谁?商鞅。楚国用谁?吴起。齐国用谁?孙膑。结果怎么样?富国强兵,转败为胜,称霸称王。这样的事孟子做得了吗?做不了。那梁惠王为什么要听他的?[6]

    也只好霸王硬上弓。

    孟子问:用棍子杀人和用刀子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没有。

    孟子又问:用刀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也没有。

    孟子就说:现在,王上厨房有肥肉,马厩有骏马,民众却面有菜色,田有尸体。这是什么?是率领野兽来吃人!兽类相残,人类尚且厌恶;主持国家政治,却率领野兽来吃人,又有什么资格为民父母?[7]

    呵呵,这哪里是上课,明明是训人。

    孟子为什么要这样教训国王?

    难道他要革命么?

    也许是的。

    无民权,就革命

    孟子确实像革命党。

    有一次,齐宣王问:武王伐纣,有这事吗?

    孟子说:史书上有。

    宣王又问:臣弑其君,也可以吗?

    孟子马上硬邦邦地回答: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贼仁残义的就叫作独夫。我只听说打倒了独夫殷纣,没听说过什么弑君不弑君的![8]

    又一次,邹穆公遇到难题。

    邹穆公告诉孟子,前些时我们跟鲁国发生冲突,寡人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民众却袖手旁观。这事让寡人左右为难。杀了这些见死不救的吧,杀不完;不杀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先生,请问该怎么办?

    谁知孟子却幸灾乐祸。

    孟子说:活该!谁让他们平时对老百姓不好!这下老百姓可逮住报复的机会了。[9]

    晚清的革命党,也不过如此吧?

    但,为什么?

    因为在孟子那里,民权高于君权。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0]

    也就是说,民权第一,政权第二,君权第三。君,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养尊处优,可以也应该独一无二,叫“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但,如果他不合格,就不能享受这份尊崇,人民也就有权利革命。[11]

    这,也是国王培训班的课程内容。

    一次,孟子问齐宣王:有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回来后却发现老婆孩子在挨饿,在受冻。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

    宣王说:绝交!

    孟子又问:如果长官管不了部下,该怎么办?

    宣王说:撤职!

    孟子再问:一个国家政治搞不好,又该怎么办?

    齐宣王该怎么回答?

    王顾左右而言他,看着随从们说别的去了。[12]

    但孟子还有机会。

    又一次,齐宣王问:公卿都相同吗?

    孟子说:不同。有同宗之卿,有异姓之卿。但他们的职责,都是君王有了大的过错就要劝阻。如果反复劝阻还不改,就要采取行动。

    宣王问:同宗之卿会怎么样?

    孟子说:废了那王!

    宣王一听,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孟子说:王上不必紧张。王上问臣,臣不敢不实言相告。照道理说,是这样。

    宣王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又问:如果是异姓之卿呢?

    孟子说:拂袖而去![13]

    哈,还是不要那不合格的君主!

    毫无疑问,孟子从来就没反对过君主制,也不认为君臣关系是平等的。但他跟孔子一样,不讲平等,却讲对等。对等,就是我有义务,你也有;你有权利,我也有。大家礼尚往来,谁都不能盛气凌人。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4]

    忠诚与客气,不平等,但对等。

    孟子却没那么温良恭俭让。他的说法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5]

    也就是说,你把我当什么人,我就把你当什么人;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把你当敌人。

    呵呵,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但,这也顶多是翻脸,为什么要革命呢?

    更重要的是,人民为什么就有权革命呢?

    因为君权来自民权。

    有一次,学生万章问:尧把天下让给舜,有这事吗?

    孟子说:没有!没人能把天下让给别人。

    万章说:那么舜的权力,是谁给的?

    孟子说:天给的。

    万章问:上天授权时,反复叮咛告诫了吗?

    孟子说:没有。天是不说话的,但上天会看人民群众的反应。民众满意谁,天就授权谁。天子之权是上天和人民共同授予的,叫“天与之,人与之”。[16]

    对,双重授权,或共同授权。

    这很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孟子还同时引用了《尚书·泰誓》的一句话,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样一来,上天和人民的共同授权,就其实是民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堪称伟大。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权是否民主,关键就看授权主体。政权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专制;不讲授权,黑社会都不如。

    然而,自从周人确立了“君权天授”的观念,授权问题就被视为已经解决,不再有人讨论。重新提出这个问题,明确把授权主体界定为上天和人民,而且“名为天授,实为民授”,孟子是第一,也是唯一。

    但,古代中华史的民主传统,也就仅此而已。

    君权来自民权,所以民权高于君权,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与诸子的区别:老子和庄子不要君权,也就无所谓民权;墨子和韩非主张集权,则君权高于民权。

    先看韩非。

    守住你的王冠

    其实,韩非也有“国王培训班”。

    学员里,也有梁惠王。

    当然,韩非出生时,梁惠王早已去世,韩非不可能给他上课。上课的人,叫卜皮。

    卜皮也是法家。

    梁惠王说: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据先生所知,寡人的名声怎么样?

    卜皮答:臣听说王上是慈惠的人。

    梁惠王听了十分高兴,洋洋得意地问:那寡人的慈惠到了什么地步呢?

    卜皮答:到快亡国的地步了。

    惠王大吃一惊:慈惠不是行善吗?怎么会亡国?

    卜皮说:慈则不忍,惠则好施。结果是什么呢?必然是该杀的不杀,不该赏的乱赏。如此这般地“有过不罪,无功受赏”,岂有不亡之理?[17]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被韩非编进了教材,用来培训各国国王。只不过,韩非的课程内容跟孟子是相反的。孟子讲王道,韩非讲霸道,而且是横行霸道。

    为什么横行霸道?

    因为社会风气如此,时代精神也如此。

    韩非说,有一年齐国伐鲁,鲁国派孔子的学生子贡去进行外交斡旋。子贡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齐人却一句话就打发了他。齐人回答说,先生的话确实说得漂亮,但我们就是来抢地盘的,漂亮话管什么用?

    结果,齐把国境线划到了鲁国都城门前十里。

    这,难道不是横行霸道?

    于是韩非说,不要再扯什么仁义道德,扯什么兼爱天下,扯什么温良恭俭让,谁讲谁倒霉,因为时代变了。这个变化,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18]

    也就是说,人际关系也好,国际关系也好,都是利益关系。只不过,利益的获取,最早是“揖让”,后来是“巧取”,现在是“豪夺”。如此而已。

    是啊,所有的脸都撕破了,何必再来粉饰太平?

    君臣关系,也如此。

    我们知道,在儒家那里,君臣是被看作父子,邦国是被看作兄弟的。对此,韩非的反应是一声冷笑:亲如父子?就算真父子、亲兄弟,又如何?楚成王,不是被他亲儿子逼死了吗?[19]齐桓公,不是把他亲哥哥杀掉了吗?[20]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友,管用吗?

    不管用。

    什么东西管用?

    利益。人君最大的利益,是称王称霸;人臣最大的利益,是富贵荣华。只要协调好关系,让双方都实现利益最大化,就OK。爱不爱的,没什么意思吧?

    于是韩非得出结论——

    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21]

    哈!孟子培训班的课桌,都要掀翻了。

    不过,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臣下不安于位,也想为君,怎么办?

    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天底下最大的利,莫过于为君为主。故臣弑君,子谋父,弟篡兄,史不绝书。从春秋到战国,更是一顶顶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发,各路诸侯真不知如何守住自己的王位。

    对此,韩非有办法吗?

    有。

    什么办法?

    两面三刀。

    所谓“两面”,就是奖与惩,赏与罚,也叫德与刑,韩非称为“二柄”。这当然管用。因为人之常情,无非趋利避害;刑德二柄,则无非威胁利诱。这里面有甜头也有苦头,唱红脸也唱白脸,所以是“两面”。[22]

    与“两面”相配套的是“三刀”,即势、术、法。势就是威势,术就是权术,法就是法规。其中,威势是前提也是基础。韩非说得很清楚,飞龙和腾蛇一旦掉到地上,就跟蚯蚓、蚂蚁没什么两样。由此可知,权力和威势才是靠得住的,其他都靠不住。[23]

    有了权威,还得会用。怎么用?用权势建立威望,用权术对付臣下,用法规制服人民。势立威,术驭臣,法制民,都是人君手中的指挥刀。

    看来,韩非的治术,有明有暗,软硬兼施。刑罚就是公开的硬控制,权术就是暗地的软控制。君主无术,就受制于人;民众无法,就犯上作乱。这就叫“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24]

    但,术和法虽然两手都要硬,用法却不同。

    权术是用来对付官员的,叫“潜御群臣”。[25]

    法规是用来对付民众的,叫“一民之轨”。[26]

    所以,权术要暗藏心底,法规要公之于众。实际上韩非的法,就是输入臣民们头脑中的程序。有此程序,他们将自动成为工蜂和工蚁。

    韩非的蜂蚁社会就这样建成。在这个社会里,很显然只有君权没有民权。韩非的心目中,也根本就没有民权两个字。他的服务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君主。他对君主要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守住你的王冠!

    君权至上,君主唯一,这就是法家。

    这样的主张,墨子也会赞同吗?

    恐怕不会。

    人治出特务

    没错,就算再世,墨子也多半不会赞成韩非。

    这是可以猜出来的。

    有一次,墨子问田齐的太王田和:现在这里有把刀,用它试着砍人的头,一刀就砍断了,锋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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