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这事儿牵连到了二太太、我和三妹妹,那就由珠大嫂子给我们几个诚恳的道歉罢。我和三妹妹只需口头上的道歉,而二太太,还请珠大嫂子待她清醒之后,跪在她跟前直到求得她的原谅,如何?”
李纨霍然抬头,满脸皆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贾母道:“照凤哥儿说的去做!”
这话一出,李纨纵是再惊愕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照办。依次向王熙凤、探春二人低头认错,虽说仅仅是口头上的,可那种屈辱却足以将她逼疯。然而,除了李纨本人之外,所有人皆认为这点儿惩罚已经够便宜她了,没有人能够体会她心中的那份屈辱。
王熙凤又道:“第二件事儿,隐瞒真相意图谋害三妹妹,当然,三妹妹如今安然无恙却是事实,所以珠大嫂子仅仅是意图谋害,而没有成功。我是认为,都要害人性命了,光道歉肯定不管用罢?要是我,我就会要珠大嫂子赔我诸多头面首饰金银珠宝,嫂子您觉得呢?”
李纨再度惊愕异常,这是打算让她出一笔钱?不对,听王熙凤这口气,恐怕不仅仅是一笔钱罢?只怕没个一两万根本拿不下来。
“至于数目……”王熙凤忽的住了嘴,只拿眼看向贾母,“老祖宗,您说到底该赔多少?我倒是觉得,咱们都是一家子,没得谈钱伤感情,不若多出些首饰摆件之类的,既风雅又实惠。”
“可以,这事儿就交给我罢,回头我让鸳鸯直接送去西院那头。”贾母忽的开口道。
“哟,听老祖宗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哟……珠大嫂子您为何坑的不是我呢?要不然,这好东西哪里能落到三妹妹头上!”王熙凤瞧着正堂里的气氛愈发的凝重了,忙笑着开口打岔道。
“胡闹!”贾母嗔怪的道,“赶紧说最后一件,我瞧着凤哥儿你说的都很妥当。”
李纨登时面色大变,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更是死死的握成了拳。这档口夸赞王熙凤做事妥当,岂不是让她最后一个罪名落到了实处?想来,无论王熙凤对她如何处置,她都只能含泪接受。
“老祖宗,最后一事恕我无法处理。”谁也不曾想到,王熙凤竟忽的说了这话。见诸人不解的望了过来,王熙凤只无奈的摊手解释道,“顶撞婆母也就罢了,可致使二太太病重……如今是病重,可之后呢?若是大好了,那自是无妨,大不了就让二太太多费些心神好生管教儿媳妇。可若是……这事儿我无法给出建议。”
是了,建议。
至始至终,王熙凤都说是给的建议,只不过因着前头那些处置相当得妥当,这才让人误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交予王熙凤处置的。其实不然,王熙凤虽给出了建议,贾母却是可以选择采纳亦或不采纳,比如探春一事,贾母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可李纨之事……
“老太太,我真的知道错了。”李纨终于醒悟了,从最初只是想要王熙凤难堪,到后来让王夫人丢人现眼,再到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意图逼死探春,最后更是为了摆脱罪名不惜在王夫人面前同探春大吵大闹。她真的错了,可前面这些事儿尚且可以抹平,最后一件……
“知错了?哼,那你就去王氏身边贴身伺候着。只要她大好了,以往的事情就揭过不提,至少我老婆子不会再秋后算账了。”贾母这话说得格外坦荡,可问题是,王夫人若是大好了,还愁没人收拾李纨?
李纨听懂了,却无可奈何。
又听贾母道:“凤哥儿,你说旁人,却不曾说我这老婆子。”
“哟,瞧老祖宗这话说的。您是咱们荣国府的老祖宗,是京里头出了名儿的老神仙。可有听说过神仙还能犯错的?定是不能,纵是发生底下人作乱,那也是他们的错,老祖宗您这两日可是受累了。”
王熙凤这话听在旁人耳里也许觉得格外矫情,可贾母却是笑得愈发开怀了,直道:“还是凤丫头好,凤丫头最懂我了。回头你们这些人都离我远着些,我只要凤丫头在跟前陪我说话解闷儿!”
贾赦、贾政俩兄弟对视一眼,随后一齐跪下附和贾母的话。又听贾赦忽的道:“琏儿媳妇儿方才那话虽没错,却把我给漏掉了。母亲,我也有错,回头我让邢氏拿些上好的药材送过来,就当是给二弟的赔礼了。”
“多谢大哥。”贾政硬生生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事情已这般了,他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都落了一层。与其再跟贾赦歪扯,他更希望早些将事情撕掳清楚,好尽快脱身。
见到俩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是不佳,贾母也就不作强留了。只王熙凤一人留下来安排西边小院落的事儿,探春则是回到后头抱厦里养病兼养伤,其余诸人皆陆续离开。
归整院落一事其实简单得很,虽说是闲置已久的院落,可事实上所谓的闲置仅仅是没有主子罢了,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婆子却是不缺的,因此收拾起来并不难。探春本人身边也有奶娘和大丫鬟伺候着,收拾行李也容易。王熙凤又另外拨了四个二等丫鬟予她,却是直接让人去了西边院子里,毕竟粗使丫鬟比不得二等丫鬟,仔细收拾一番,也好明个儿搬进去。最麻烦的恐怕是佛室了,这橱柜佛案倒是都有现成的,唯独这佛像……
“老祖宗,明个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好日子,偏佛像又是必须挑日子特地去请的。您看,是不是让三妹妹搬过去后,先抄写佛经,待佛像请过来了,再让她礼佛?”
贾母连着几天劳心劳力,早已不想管这些破事儿了,听王熙凤说的在理,只摆了摆手,让她全权处理。
待料理了好了一切,王熙凤去后头抱厦里瞧了瞧探春,却不曾想到赵姨娘尚在她房里。愣神的同时,王熙凤却见探春暗中向自己使了个哀求的眼神,顿时心头苦笑一步,怕是李纨隐瞒了探春真相,探春又同样隐瞒了赵姨娘真相罢?想着明个儿探春就要去西院那边了,王熙凤只叹息一声,遂吩咐人再去请个大夫过来,好歹也要给探春看看额上的伤。
别过了探春,王熙凤带着等候在外头多时的紫鹃,一齐往荣禧堂而去。不想,主仆二人尚未走出垂花门,就听到了一阵争执声,却是贾赦和贾政。
“……你敢说同你无关?你敢说你至始至终都不知情?你敢说你就没存旁的心思?你你你,你太过分了!”是贾政愤怒到几乎结巴的声音。
“我怎样同你有关?呵呵,对,你说的很对,我就是想让你难堪,才特地同意了将迎春改成嫡女。要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过你媳妇儿能想出这种跟探春做戏的事情来,我还真没想到。可那又如何?假戏真做呗,探春没这个本事,我有呢!身为伯父,我怎么能不伸手拉拔她一把?如今,瞧瞧多棒呢,探春也是嫡女了,你媳妇儿却气得吐血病重。啧啧,不过你那儿媳妇也真的是个人物,比我儿媳妇强多了,至少我儿媳妇儿没胆子顶撞婆母,更没能耐将婆母气死!”
“你胡说八道!王氏还没死呢!”
“快了快了,你莫着急,估计也就这两日罢,毕竟人在做天在看。我瞅着你媳妇儿的气数也该到了,谁让她坏事做绝呢。倒是你……咳咳,当然二弟你是正人君子,不过正人君子更得守妻丧呢!二弟你这么正直的人,好歹也要守个三五十年的罢?或者跟咱们那妹夫学学,立誓终生不娶,那才是真君子!”
“你住嘴!我为何要立誓终生不娶?不对,王氏她还没死呢!”比起贾赦的四平八稳,贾政几乎要被气得跳脚,“你别以为年长我几岁就可以胡作非为,要是王氏真的死了……”
“那也是被你闺女、儿媳妇儿一道儿气死的!”贾赦才不惧他,径自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你可不能将这事儿赖在我身上,我可没去过你那儿。再说了,当初张氏过世,明明是因为瑚儿早夭郁结于心才病逝的,你非说那是因为我宠妾灭妻将人逼死的。放屁!老子甚么时候宠妾灭妻了?老子屋里就没一个妾!”
贾政面色大变,似是完全不曾想到贾赦竟会忽的提起这般久远的事情,且还是当着诸人的面。哪怕贾母此时不在,可邢夫人、迎春,以及诸多丫鬟婆子却是都瞧着的,更别说他们如今就站在荣庆堂之外,贾母迟早会知晓今个儿的事情!
“大哥您今个儿又吃酒了罢?我还有公事要办,改日咱们兄弟俩再聚聚。”
“哼,心虚了?没底气了?我再送你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就你和王氏那德行,迟早遭报应!对了,假如王氏她死了,不用你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一定会将所有事儿都捅出去!哈哈哈,二房书香世家出身的寡妇奶奶谋害婆母喽!哈哈哈哈哈……”贾赦狂笑着扬长而去,一旁的邢夫人半个字都不敢说,赶紧拉起迎春追了上去,丫鬟婆子们更是低头疾走,不一会儿,大房诸人就走了个一干二净。
除了躲在垂花门边上的王熙凤主仆二人,以及先前嚷嚷着有公事要办的贾政。不过,待贾赦等人走远了之后,贾政也甩袖离开。
“琏二奶奶。”瞧着人都走远了,紫鹃很是有些忐忑的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满脸狐疑的望着诸人消失的方向,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的道:“他们是往一个方向去的。”
“奶奶您说甚么?”
“我是说,大老爷他们走的是出府的方向,大概是回东院去了。二老爷也往那边走,这是没打算去荣禧堂?”王熙凤仔细想了想,她确定之前贾赦、贾政一道儿回来时,自己是刚从荣禧堂出来。也就是说,贾赦是以王夫人病重为由,千辛万苦的将贾政带了回来。可贾政却压根就没打算去荣禧堂看一眼危在旦夕的王夫人,也是够冷心冷情的。
紫鹃不敢应声了,只是低垂着头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减少存在感。幸亏王熙凤也只是略微感概了一下,就转而往荣禧堂而去,倒是让紫鹃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荣禧堂比早些时候看起来有序多了,见王熙凤过来,立马就有小丫鬟通知了平儿。很快,平儿来到了王熙凤跟前,简明扼要的说了一些王夫人的情况。
正如同太医所说的那般,王夫人的情况不是很好,却也不至于严重到会随时咽气的程度。总的来说,就是极为稳定的危险期。倘若一直这么细心调养着,病情自然会慢慢的好转。可反过来说,一旦病情出现恶化,恐怕就该准备后事了。而如今,王夫人的情况依然稳定,既不见好也不曾恶化。
“奶奶,我仔细瞧了一下,二太太跟前的几个丫鬟都是好的,各个都尽心尽力的服侍着,绝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也有丫鬟拿着太医留下的方子抓了药,早一会儿就已经熬好,喂二太太喝下去了。不过,二太太还不曾清醒,药倒是能喂,就是喝进去的还不如吐出来的多。好在府上并不缺药材,金钏又命人重新熬了两份,估算着应当有差不多一份左右的量喂进去了。”平儿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方才,珠大奶奶也过来了,如今正在二太太跟前侍疾。”
“嗯,我知晓了,平儿你回去罢。对了,四妹妹也在咱们那儿,我方才都忙糊涂了,忘了提醒大太太去我那儿领人了。”最初还真给忘了,后来在垂花门前,王熙凤倒是记起来了,可眼瞅着贾赦和贾政吵成那个样子,实在是没胆子上前提醒。索性如今时辰尚早,倒是不着急。大不了等晚间请安时,再让邢夫人将人带回去就是了。
平儿应了一声,退下去自回院子不提。
待平儿走后,王熙凤却站在原地,很是愣了好一会儿。她自不是担忧王夫人,也完全不担心伺候的人不妥当,恐怕如今这世上最盼着王夫人好的,就是李纨和王夫人的贴身丫鬟了。
她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方才,贾赦向贾政说的那些话,似乎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诡异,偏贾赦此人,最是不屑于说谎,倒不是赞美他的人品,而是相对于贾政那个伪君子,贾赦倒是个彻头彻尾的真小人了。且当时那种情况,贾赦不大可能胡说八道,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是在气愤之下说出了心里话。
张氏当年的死,瑚哥儿的早夭,还有所谓的宠妾灭妻……
隐隐的,王熙凤觉得自己摸到了一些边角,可一时半会儿的,让她彻底整理清楚,却是不可能的。不过,贾赦说的那些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似乎他笃定了王夫人必死无疑。可为何会这般?按说,就算太医不敢打包票救下王夫人,至少也有五成的希望罢?怎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