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在山顶思绪起伏了半天,才惊觉再不下山就要全黑了,她慌慌张张地下山,没到半山腰就黑透了。下山急不得,偏偏她开始害怕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总觉得有脚步声在四处合围,还有那些微微摇晃的树枝,在暮色中勾出了张牙舞爪的憧憧鬼魅姿态,白天静谧悠远的景致到晚上全成了潜在角落里窥视的阴影。她肩膀处特别沁凉,激灵灵地绷紧着,生恐下一刻有一只手搭上来。伊兰越走越急,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这是我的山,这是我的山。”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信心和安全感。
慌里慌张之际,伊兰撞上了一根横探出来的细枝条,疼其实一点也不疼,就是太出乎意料,特别是她心中还正在紧张地疑神疑鬼,当即“啊”的一声失控尖叫起来,心嗵嗵狂跳,及至看清楚后才喘出一口粗气,壮着胆子往前走。走了一段后前头忽地扑啦啦窜起一团黑影,在伊兰头顶前方“嘎”地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走,她的心一滞,全身一凛,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一大步,头上似触到了一样东西,当下又大叫一声,比先前还要凄厉。抚着炸麻的头皮猛然回头,鼻尖处是一根树枝末梢,黑黝黝地在她眼皮底下轻颤。
伊兰心跳如擂鼓,脑中空白了几秒,才僵硬着脖子转身继续走,没走几步脸上有温热液体淌下,她居然……哭了,实在吓狠了。先头还知道擦擦,后来想到这里只有她一个,没有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多狼狈都不要紧,也不擦了,就让泪珠自己掉落,泪痕自己风干,她只顾着睁大眼睛努力注意脚底下,别的地方压根不敢多瞧。还别说,哭了之后,害怕恐惧的心理居然小了很多,有种类似于“我就这样了,只有命一条,爱拿不拿”的那种光棍感觉,接下来纵然形象不佳,称得上连滚带爬,毕竟一路没摔也没磕地到了山脚下。
上了悬浮车,伊兰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一眼背后的山,它依旧沉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勾勒出比夜色更暗的廓影,刚刚可怖的下山过程犹如一场幻觉。伊兰呆呆地想着:这哪里是她的山,它是它自己的,过两年就换学弟学妹来照管它。然后想到心心念念的农庄也不是她所有的,是租来的。连霍斯北带给她的温暖感觉,也不会是永久的,最多两三年,毕业之后就会各奔东西。她基本上守着莫斯星终老,而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就像两根直线,偶尔相交,渐行渐远。
此刻,伊兰的心情无比灰暗,她所能想到的全是消极面。她苦涩地意识到在这世界她根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确实抓住过,以后回了莫斯星后说不定就和上学前三年一样独来独往,龟缩一隅,恐怕不被人爱,也不被人恨,没人惦记。说句实在的话,今天她要是真的不慎失足死在山里了,也不会有人马上发现,至少在星期一端木回来前不会有人起意找过来,她就这样静悄悄地离世,几天以后才被人发现,那样子会有多难看。伊兰不由自主发挥想象,全身一抖,鼻子忍不住酸了,她悲哀地觉得这极有可能就是以后她一个人守着农庄过日子的结局。一生的孤寂换来的不过是旁人的几声唏嘘,那她还这样费力吧唧地拼搏干什么?结局早已注定,何必要走过程?
想到幼年的佟伊兰跟在机器人保育员后面眼巴巴苦望着孤儿院大门的可怜样,再想到她以后和阿悠相依为命的凄凉,生而被弃,老而不知何去。孤寡之人通常命运多舛,没人替她操心,一切全赖她自己维系,她其实挺累的。在这个受尽惊吓却只能一个人扛的夜晚,在黑暗寂寥的荒郊野外,在车窗封闭不必顾忌旁人的车内,她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宣泄而出。她趴在车里,想到的全是生活的诸多不易,想起自己的日子捉襟见肘,整天盘算开支,活得瑟瑟缩缩,学费生活费还有待去挣出来,不由悲从中来,越哭越难过。这样肆意地不顾形象地涕泪四流是她从没有试过的,所有压抑的情绪一旦有了契机突破理智克制的阈值,就汹涌磅礴一发而不可收。
到后来,终于哭累了,没有了眼泪,心神耗尽脑子也转不动了,她自动停住了抽噎,两眼呆滞地望着星空,什么也不想,就那样傻愣愣一直看着,从满天繁星到星光渐隐,鱼肚初露,草木森林又开始显露出勃勃生机。
天亮了,夜色带来的抑郁渐渐消退,明亮的光线让心境转换过来,伊兰终于扭了扭僵硬的脖颈,不错眼地盯着车前活泼地随风摆动的一株红色小野花,不可思议地想着:我是害怕得疯魔了吧,我是情绪崩溃才哭成那样的吧。昨天晚上的想法太不对,每个人生下来都要死的,因为注定死的结局就不要过程是不对的,那谁还生下来,反正要死的。可大家都活下来了,传奇一生也罢,平庸一生也罢,讲得不就是个过程嘛,人一辈子过得不如意也没多要紧,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谁敢说事事如意?不盖棺不定论,有时候盖棺了也定论不了,有些人风光一生,死后还被批判的呢,平安健康就是福,其他别强求。再说,最不济这不还有后代可指望吗?后代好了,人这一辈子也能交代过去了,往高里讲,对人类这个种族的发展也作出了丁点贡献,这就是大部分人活着的意义。她以后要是能找个实在人结婚生子,那最好,以后要是没缘分找不到,自由自在也挺好,怕寂寞就去孤儿院收养一个孩子,给他爱给他家,让这世界少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多一份温情,如果嫌这样麻烦就力所能及捐点小钱,她顶个好人的名头也算活得有意义。再往低处讲,哪怕她不做好人好事,就独个儿安安份份过日子,成功养活自己,不去侵占社会资源,那也是一种意义。
伊兰总体而言,还算是个理智通透的人。昨夜将经年累月郁积着不为外人道的愁苦尽数发泄一通,尽管精神消耗很大,身体也非常疲倦,心头却无端通畅些了,又经清晨朝气蓬勃的景色一激励,自我再排遣开解了一番,一颗心渐渐踏实安稳下来。她暗自告诫,以后她一个人独处绝不多思多想,千万不能放纵自己一昧朝苦处想,情绪崩溃之下看啥啥都悲切,那种情况下就该让自己直接睡觉,如果天老是不亮,一直黑着,在阴郁环境的暗示带动下还不定自己会将这人世想得多悲苦,其实熬过自己作自己的这一出,现在世界还和平着,她的生活还稳当着,过三年她就拿毕业文凭,再然后就换大农庄攒钱,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在后头,没啥过不去的坎。
做完心理建设,伊兰长长吁口气,暗骂自己胆子太小,几根树枝一只鸟都能把她吓成这样。过后又自我安慰几句,有人还被吓傻的,还有屁滚尿流的,她只是哭一场,算是好的了,再说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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