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和西里尔蓦然睁大的眼中,斐亚然缓缓点了点头,身上一阵模糊的波动后,终于现出原本的模样来——
仍是一头如水的银色长发,却比之前璀璨耀目太多,仿佛有银河点缀在其上,熠熠生辉;红宝石般的眸色虽未有改变,五官的线条却变得更加柔和,不复从前棱角分明灼灼逼人的俊美,反而优雅精致到极致,圣洁到令人不敢直视;他的气息冷淡而又矜傲,身上穿着的魔武学院院长法师袍,也渐渐变为更加繁复古老,层层叠叠却极为美丽的白色华服。
他微微垂头,银色长发从脸侧滑落,露出尖而薄的有别于人类的半透明耳朵,望着里昂的目光淡漠而悲悯,再不复片刻前伪装出的脉脉温情。
里昂和西里尔看着眼前这堪称神迹的一幕,一时间都忘记了言语。
半晌后,西里尔情不自禁的低喃才终于打破这近乎窒息的空间,“精……精灵……?!”
斐亚然闻言,微微颔首,优雅空灵完全不似人类的声音,进一步证实了两个徒弟的猜测,“我的确是精灵。”
话音一落,顿时响起两声齐刷刷的抽气声。
斐亚然见状,眼底不禁染上一分笑意,为看到自己真身后,已然精神混乱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两个徒弟。
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昂和西里尔都沉浸在那种晕晕乎乎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蒙圈状态中,目不转睛地把斐亚然从头打量到脚,好奇宝宝一样询问起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问题,颇有年少时师徒三人相处的模样。
伸手打落里昂忍不住伸向自己头发的干瘦爪子,再一次无视一个不想回答的问题后,斐亚然微微垂眸,看着眼底变得越发浑浊,已经失去焦距的里昂,轻声说道:“里昂,睡一会儿吧。”
“师父……一直……在这里……吗?”眼睛已经快睁不开的里昂,断断续续问道。
“师父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摸了摸里昂的脑袋,斐亚然低声道。
“师父……”
“我在这里。”
“谢谢您……”
“其实我一直……”
“一直……”
“喜……”
枯瘦的身体深深陷入床铺,垂垂老迈的“人王”,终于失去最后一缕呼吸,唇角却带着心满意足的释然微笑。
“呜……”死死捂住嘴,不让悲恸从喉中泄露出去,西里尔跪在里昂的床边,脸上早已是一片模糊的水光。
垂眸看着在自己抚摸下像是睡着了一般的老人,斐亚然却仿佛还能看到当年初遇时,于月下沙漠中意气飞扬的少年王子,那个总是开朗笑着,永远对自己赤诚相待,努力想要追赶上自己的被他忽视太久的孩子。
麻木依旧的心,忽然久违地感觉到一丝疼痛,不同于曾经让他几乎想要毁灭天地的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仿佛被细小木刺不小心挂刮过的,虽然浅淡,却又令人无法忽视的细微疼痛。
有珍珠白的光晕,从面前仿若沉睡的身体中飘散而出,如同那些曾经在艾泽拉斯久久飘荡的银绿色光晕一般,依恋地围绕着斐亚然,不肯离去。
斐亚然微微怔了下,伸出手指推了推那光团——对于这个大陆人类灵魂的轮回机制,斐亚然并不清楚,但总归不可能让里昂的灵魂一直跟在他左右。
凡间从不是亡灵该长时间停留的地方,里昂作为人类的一生已经结束,不应该再对世间的任何事物存有留恋。
那光团被他推拒后,却似乎有些茫然,怯怯地向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却始终不曾远去。
斐亚然见状,也不知道人类的灵魂正常该如何进入轮回。
不过里昂已逝,他索性就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等西里尔把里昂的后世料理妥当,再走不迟。
于是,在接下来狄龙国丧,举国悲痛的日子里,斐亚然便重新回到空置两百年的国师府,在这里小住了下来。
接替里昂王位的,是他曾孙中一位最肖似他年轻时模样的皇孙。
得知早已成为传说的国师“翡翠”竟然还在世间,并且还来见了曾祖最后一面,这位刚刚坐上帝位的青年,十分想见见总被曾祖和宰相挂在嘴边的国师“翡翠”。
不过,面对笼罩了整个国师府,只允许宰相西里尔一人进入的巨大结界,即使身为狄龙的新任帝王,他也还是无可奈何,只能怏怏离去。
国师府内,因为料理里昂葬礼而消瘦苍白了不少的西里尔,满眼怀念地打量国师府,一边为斐亚然倒茶,一边微笑着道:“这里倒是和两百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接过西里尔递来的茶,斐亚然微微点头,“你和里昂这些年费心了。”
“当年师父忽然不辞而别,我和里昂一直等不到您回来,就只能偶尔来这里睹物思人。”两百多年,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太过漫长。
西里尔和里昂虽然后来都已经各自成家立业,但对于师父的崇敬与孺慕,以及深藏于心底最深处的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的深切情感,却始终贯穿在他们的整个人生中。
师父的出现,改变了无数人类的一生。
这其中,身为“翡翠”徒弟的里昂和西里尔,感受最深。
而在里昂已经离世的现在,西里尔便成为仅存的拥有这种近乎信仰般强烈情感的人类。
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忍不住看向正安静喝茶的师父,在没有外人的国师府内,师父没有再使用之前那副幻化出的俊美容貌,而是恢复成精灵的模样。
西里尔看着这样的师父,总是忍不住失神,为造物主竟然能创造出这样美丽的生灵而感到惊叹。
但同时,也为自己和里昂深藏于心底的那份不能言说的渴望叹息——这样的师父,在这世上,或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够与之并肩。
脑海中蓦然闪过一抹同样气质尊贵,却从来没有显露过真容的身影,西里尔怔了怔,忽然出声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师父,银先生是否也是精灵?”
诧异于西里尔忽然提到银,不过一想到银曾是他们眼中唯一能够留宿国师府的存在,斐亚然便释然了,“银也是精灵。”
说完,斐亚然却又忍不住沉默了。
当年一夕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待最终一切都尘埃落定,精灵族的对外防御工作基本完成,开始重建艾泽拉斯时,斐亚然才稍微缓过神来,对星轨提及好友列表上名字一直亮着的精灵长老银。
结果却出乎斐亚然意料——无论是曾经位列长老之位万年之久的拉斐尔,还是后来跟在温斯特长老身边学习族内事物多年的星轨,都根本不曾听闻过“长老银”的存在。
但曾与银相处的几十年,让斐亚然十分确定,银的存在并非是自己的幻觉。
不过,仔细想来,银的出现,确实太过突兀,在他当年离开艾泽拉斯外出游历前,也不曾听闻过任何与银有关的消息。
但偏偏,无论是银提及安斯老师那熟稔自然的态度,还是相识那段时间,他手中经常翻看的“司风”资料汇总,都绝非精灵族高层以外的人能够轻易拿到的东西。
所以直到现在,对于银的真实身份,斐亚然都感到十分茫然。
想到此,他终于忍不住问西里尔:“当年我离开后,银有没有露过面?”
西里尔闻言,脸上却显出一丝诧异,“银先生当年,不是随师父您一同离开的吗?”
不过,他转而明白过来,如果真是如此,师父也不这么问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后,终于又忆起一些当年的情况来,“当年您在校外历练中昏迷之后,我和里昂曾来国师府找过银先生,不过那时门外有您设立的结界,所以我和里昂也不清楚,银先生究竟有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那之后我昏迷的两天里,银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斐亚然微微蹙眉。
“是的,您昏迷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银先生。”里昂肯定地回答。
里昂和西里尔或许不清楚,斐亚然当年设立在国师府的结界,虽然外人进不来,府内的人却能清晰洞察到有没有人触碰到结界。尤其那时银的实力远在斐亚然之上,如果他那时真的在府内,根本不可能发觉不到西里尔和里昂的呼唤。
所以,那只能说明——那时,银已经不在国师府内。
但即使想明白这点,又能说明什么呢?
当年斐亚然在来到狄龙后,就一直忙于魔武学院和辅佐教授里昂处理国政的事,每天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堪比上班族,时常把银自己留在国师府内,所以对于银平日的行踪,斐亚然根本从未注意过。
所以,就算银恰好在那两天不在,也说明不了什么。
而且。
斐亚然后来才知晓,在生命之树倾塌那天,所有精灵的身体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越是实力强大的精灵,所受的创伤就越严重,所以面对入侵艾泽拉斯的魔兽时,精灵一族才会伤亡如此惨烈。
以银深不可测的实力,估计当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或许因为都是生命之树所孕育出的精灵,当年生命之树出事之后,所有精灵便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了这件事,在外的精灵更是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艾泽拉斯。
但即使过去两百年,斐亚然也还是没在艾泽拉斯等到银归来。
所以,对于好友列表中一直亮着名字的银,斐亚然其实一直有些担忧,对方会不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或者受伤太重,所以才一直没有回到精灵族。
当年精灵族皇阶以上的精灵早已全数覆灭,斐亚然和星轨虽然现在已经陆续摸到了皇阶的门槛,但比之曾经精灵最族鼎盛的时期,差距还是太大了,而如果仅存的皇阶银能够归来,想来对如今的精灵族来说,绝对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斐亚然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能够继续守护精灵族。
“师父……”西里尔犹豫的声音,拉回斐亚然的思绪。
微微颔首,示意西里尔继续,片刻后,斐亚然终于听到他小心翼翼的声音,“师父,您今后,会留在狄龙吗?”
斐亚然淡淡垂眸,还不待开口,西里尔略显慌乱的声音就再度传来,“我……我知道师父是精灵,不会一直停留在人类的国度,那师父……您,有没有打算,在这里多待一段日子……?”
诺亚已经逝去多年,如今里昂也先走一步,当年并肩作战的伙伴,早已经接二连三地死去,两百多年的时光中,每当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比他们更快苍老衰败下去,西里尔都隐约觉得,长生对于寿命普遍不高的人类来说,或许并非是一件好事。
所以,在现在几乎已经没有熟悉面孔存在的狄龙,即使现任国王与帝国高层,大多都是西里尔看着长大的,他心中也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而师父,是比他拥有更长久生命的,曾经以长辈的姿态悉心教导过他三十年的仅存的唯一亲近的存在。
所以即使是奢望,西里尔也想努力尝试一下,希望师父能在狄龙多待些日子,让那种彻骨的寂寞,能不那么快到来。
望着那双满含期待的孩童般的双眸,斐亚然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狠心地拒绝了西里尔的请求,轻轻摇了摇头。
他能在精灵族的时间尚且不多,真的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分给其他人。
眼圈微红,西里尔抽了抽鼻子,勉强把喉中的哽咽压下去后,这才打趣似的对斐亚然说道:“您总是这么来去匆匆,连好好看看这个被您亲手培育出的国家的时间都没有。新国王才刚刚即位,政权交替时最不稳定,您就不担心有人趁这时候趁虚而入,动摇到狄龙的根本吗?”
这话其实有点无理取闹,因为严格说来,斐亚然本就是个与人族没什么关系的精灵族,虽然狄龙确实是可以说是由他一手打造而成,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但归根结底,狄龙的根基是人类,再加上与斐亚然相熟的人类,如今只剩下西里尔一人,西里尔和斐亚然都明白,他与这个国家的牵绊已经越来越浅,感情也越来越淡,所以这些话,不过是西里尔伤心难过下半真半假的撒娇,根本没有一丝责备的意味。
看明白这些,对于西里尔时隔多年的小脾气,斐亚然也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如果区区政权交替,就能动摇到狄龙的根本,那也是你和里昂学艺不精,怪不到我这个师父头上。”
而且……
遥望远方沙漠上一望无垠的澄澈天空,斐亚然忍不住在心底低叹,现在的人族,有没有他这个狄龙国师,其实早已经不那么重要。
曾经虽然是迫于系统的威胁才不得不为人族筹谋至此,但后来斐亚然却已经慢慢想通——对于人类这些曾经的同胞,他所做的,也不过是作为幕后推手,把这一天到来的时间,略微提早了一些。
有像里昂、诺亚、安迪、阿曼德这样一直为种族的强大而奋斗的杰出人类存在,人类的强大与独立,本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即使有一天狄龙真的覆灭,那也一定是历史最终的选择。
如今的狄龙,早已经没有斐亚然插手的必要。
挥别情绪低落的西里尔,斐亚然又在国师府的大树下坐了许久。
直到月亮一点点爬上缀满星空的夜幕,他才终于看了一眼至今仍跟在身边的属于里昂的白色灵魂,“你真的要跟我走?”
亡灵究竟有没有记忆,斐亚然并不清楚。精灵虽然能与万物沟通,但那也仅限于有生命的生灵,所以,对于曾经那些精灵的精魂和现在的里昂的灵魂,斐亚然完全想不通,他们究竟是因为有记忆所以才来找他,还是已经忘却生前的记忆,只因某种执念,才一直不肯离去。
但总归,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里昂的灵魂在世间飘荡。
如果他现在直接神行回艾泽拉斯,里昂又执意不肯去轮回,那么等待这个灵魂的,就只有彻底消散一种结局。
“即使看到我最真实的模样,你也还以为我是个心软的家伙吗……”无奈地伸手戳了戳那珍珠白的灵魂,发觉那灵魂不仅不躲开,反而亲近地蹭了蹭他的指尖后,斐亚然终于叹了口气,带着里昂的灵魂,进入帮会领地。
“我只能试一试,如果不能成功,你也不要强求了。”对那团灵魂说完,斐亚然便伸手微微推了下手中的光团,把它推向唱晚池中周身充斥着星星点点绿色光芒的生命之树。
然后,那团珍珠白的灵魂,便在没有受到丝毫排斥的情况下,慢慢融入到了生命之树中。
斐亚然:……
“……小绿,你还真是来者不拒。”
生命之树闻言,微微抖了抖枝繁叶茂的细小树枝,而后便再一次陷入沉睡。
心底为小绿的节操微微担忧了一会儿,斐亚然也想不明白,明明只应该接收精灵灵魂的生命之树,为什么会毫无芥蒂地把里昂的灵魂也收进体内滋养。
不过既然想不明白,他索性便不再去纠结。
趁着夜里给西里尔又送去些能够用到的东西后,斐亚然便没有任何犹豫地,神行回了艾泽拉斯。
离开这几天,与世隔绝的艾泽拉斯中并没有任何变化。
斐亚然略微修整了一下自己后,便去政务厅找星轨商量事情。
他有预感,距自己再度离开艾泽拉斯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
在那之前,他必须把所有事情全数交托给星轨。
这样,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才能安心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