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雪过无痕,大卫送孩子上学,我和高秀枝到了医院,二月也早早的就来了,大夫刚刚查完房,微笑着对我们说:
“挺好挺好,五六天后拆线,然后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好,谢谢。”我们也微笑着。
“老佟,等出院了你在哪儿过年啊?”二床问。
“肯定是在我大姑娘家呀,我这身子,他们也不能让我走啊!”佟仁自信满满的说。到底是身体好,这么大的手术,只过了一晚,六十一岁的他就精神了不少。
“也是啊,长途你可受不了。”
“那是那是。”
“有三个姑娘多好啊,这要是三个儿子可难说。”三床道。
“这话说得没毛病,”尽管还是很虚弱,但佟仁不会放过任何说话的机会。“我这三个姑娘没得说,更难得的是我那三个姑爷,天下难寻…”
“就是啊,姑娘好也得姑爷好才行啊。”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吃过早饭,佟仁睡了。
“姐,今年过年怎么安排呀?”二月问。
“不知道,再说吧!”其实我也没想好,还有十天又要过年了,时间真快啊。这年,总是在大家殷殷盼望中如期而至,又在人们恋恋不舍中悄然而去,它给人带来了多少欢声笑语,又带走了多少酸甜苦辣,谁也说不清。过年,本是和家人团聚的幸福美好的时刻,但我们却惧怕过年,尤其是怕和佟仁一起过年,一到年关,我们的心就哆嗦。
我看了看佟仁,睡梦中的他依然是以往猖狂的模样,我的心一阵发抖,他连在病床上都不失本色,我怎么愿意留他在帝都过年。尽管我知道,他很想在帝都过年,他的两个女儿如今都生活在帝都,且在他和他周围人的眼里都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有房有车有丰厚的收入,比大多数人都提前进入了小康,这是他得以炫耀的资本。也许对他来说,过去的日子是自卑的,压抑的,是让人瞧不起的——翻开他的过往:
职业:货车司机;
配偶:农民;
家庭:贫困;
生活:混乱;
无论哪一样,都不能让他满意……尽管这些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而且,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这么多年,我相信生活也曾压得他不能喘息,但,那又怪谁呢?好在那些都过去了,现如今,他终于可以摆脱过去,挺直腰杆接受别人的赞叹了,所以,他想在帝都过年,想成为亲朋同事们羡慕的对象,成为他茶前饭后吹嘘的资本。住院期间,他有意无意的暗示我好几次,我都没有答应,我实在不想和他一起过年,过去的年,让我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姐,要不,今年在我家过年吧,正好我婆婆要回老家去。”二月说。
“在这儿过年,我觉得其实更不方便。”我想了想说:“你想啊,大夫说他出院以后,每隔一天就要打一针,一打就是半年,首先咱们离医院都比较远,其次这里人多,天天折腾,万一再感冒了怎么办,大夫不是说他今后的一年里特别怕感冒吗?还有,他的医保也不在这儿,办起来多麻烦。”我找着各种不赞同佟仁在帝都过年的理由,想以此说服二月。按说,父母在儿女家里过个年是多么正常的事儿,尤其是他刚刚做完大手术,需要好好的休息,长途跋涉确实对病人不利,可我咋就那么不愿意呢。“你想,你姐夫开车送他们回去,算上路上堵车的时间最多也就四个小时吧,虽说车上累点,可总比隔天就楼上楼下的跑强吧,你说你家五楼我家六楼也没个电梯,他刚做完手术,上下楼多费劲啊,再说,咱两家离最近的社区医院也得走上一刻钟吧,咱们总不能天天请假接送他吧,你说呢?”
“也是,这里确实不如家里方便,家里有小妹,小妹的工作也不忙,而且咱们滨海那边,医院里的人确实是少。”
“是吧!”看到二月赞同了我,我悬着的心落了地,可我似乎也没有那么高兴。
“姐,你还记得咱们那年在帝都过年的情形不?”
“记得啊,咱们就在帝都过过一次年,咋能忘呢?那是哪年?二零零零年?”
“对呀,”二月说:“那时我和三月都还没有对象,我也还没有来帝都呢…”
是啊,二零零零年,为了迎接千禧年的到来,我们决定在帝都过个年。本来我是不准备叫佟仁的,他连自己的家都很少回,怎么可能来我家呢?可是我先生大卫执意要我叫上他,我只好打电话想假意的客气一下,谁知他竟然说:
“算你有良心,我早就想去了,你到帝都九年了,你叫过我一次吗?没有。你别忘了,要是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生活吗?你要记着,你的机会是谁给的?我!!!…”隔着电话,我都能看到他牛一样大的眼里充满了怒火,我又气又怕又暗自祈祷:这个年一定要过得开心,我们太想过个快乐的年了。
帝都的年,多彩而繁华:这里是灯的世界,车的海洋,楼宇的殿堂,百货的天堂,热闹的庙会开心的面庞,尝不尽的美食,挡不住的笑容,处处洋溢着盛世的景象,人们都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我们也不例外,大年二十八这天,我们姐仨决定再去天意市场逛逛。
“你去吗?”出门前,我随口问佟仁,其实,我不愿意带着他出去,我怕他在外面和别人打架,可我更怕他留在家里,怕他会和高秀枝打架,他就像匹深山里的野狼,随时随地都会暴躁发狂。
“那里都有啥?”
“主要是小商品批发,文具鞋袜,贴纸彩画,珍珠玛瑙,灯具拉花,乱七八糟的啥都有。”我说。
“去。”
听到他说去,我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没劲儿,说实话我们之所以要出去逛逛,主要就是为了躲避他,和他在一起,我们身心时时备受折磨。“他这个人啊,几天不打不斗就难受。”高秀枝经常这样评价佟仁,是的,他这人啊,三天不骂人嘴上就长泡,五天不打架,手脚就发痒,且他的这种行为,主要针对的就是最亲近的人,比如同事,比如朋友,比如亲戚,当然,更少不了我们。
“好,今天咱们坐公交车去,因为那里实在不好停车,都是些置办年货的人。”我小心的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实在不想带他去,可又没有理由驳回,只好想了这个法,因为我知道生活里的佟仁啥啥都不行,摆谱却是第一名,没有车,他肯定不去了。
“你随便。”佟仁浓黑的眉毛往上一挑,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大声的不满的说。
我的心咚咚的跳着,一点都不夸张,哪怕佟仁说话声音大一点,我们就吓得心慌,可尽管是这样,我仍旧决定不开车,因为天意是帝都最热闹最拥挤的批发市场,在整个华北甚至整个东北地区都小有名气,车位紧张不说,还都在地下,黢黑窄小七扭八拐的好几层,就我这两把刷子,还真不敢往那开。我也不想让佟仁开,虽说他开了一辈子车,技术那是杠杠的,但怎么说呢,他这个人,是典型的“车霸路霸”,只要一摸到方向盘,就像一只打了鸡血的斗牛,一路上不光横冲直闯寸步不让,还得指手画脚贬骂他人,又得口若悬河的给我们讲着交规说着路况,要是再看见个不顺眼的司机,他能把喇叭按得震天响,恨不得一下子把人别到桥下去他才解恨,那架势就像美国总统的司机都不如他,我们实在和他操不起那个心。所以管他高兴还是不高兴,省心就行,反正我已经成家了,两个妹妹也上班了,我们的翅膀逐渐硬了,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一切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了,哈哈,俗话说钱壮怂人胆嘛。
谢天谢地,公交车上人不算多。
“往里走吧,一会儿里面兴许有座位。”我看佟仁一上车就气呼呼的站在门口便对他说。其实我潜意识里怕他又和人打起架来,就像高秀枝说的那样,出门就打架几乎是他的习性,他的身体里好像储藏着易燃易爆品,别说见到火星儿,就是飘过一股青烟,也能让他迅速燃烧起来。佟仁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阴沉着脸,半面墙似得堵在车门口,我的心一沉,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这样子简直就是为“开战”准备的,他肯定是因为我没有开车而不满。不出所料,过了两站地,人渐渐多起来,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佟仁的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道远的同志请往里面走走,以免妨碍他人上下车。”乘务员一遍遍提示着乘客,一遍遍维持着车里的秩序,并不时的看看佟仁,想必她也是看出佟仁是不会很快下车的,又说:“那位同志,谢谢您往里走走。”佟仁像是没听见一样丝毫没有反应。
过了一站又一站,上下车的人越来越多,佟仁堵在门口纹丝不动,任凭乘客从他旁边挤过来拧过去,任凭人们的白眼不断看向他。乘务员又一次对他说:
“那位穿蓝夹克的同志,请问您哪站下车?”
“怎么,你是问我吗?”佟仁终于忍不住了,虎着脸应道,他见车里的人都在看他,不但不配合,反而提高了声音。“请问什么时候规定的,到哪站下车还要向你一个卖票的汇报?”
“您要是道远请您往里面走走,省的碰着您,也以免妨碍别人。”乘务员解释道。
“妨碍别人?我妨碍谁了?请你告诉我,我怎么妨碍别人了?他们是上不来了还是下不去了?”
“我没别的意思,里面人少,也安全。”
“里面人少?你说哪里面人少?这个车里?我咋没看见人少?你指给我看看?”佟仁越发粗门大嗓的问道。
定是鲜有遇见这样的人,乘务员不再吱声。
“哪条规定写着我不准站在这儿,你给我找出来,找出来我就不站在这儿!” 见乘务员不再理他,佟仁依旧不依不饶。“今天你不找出来,我待会就去投诉你,告你误导乘客,看谁能把我咋的!”满车厢的人都斜眼看着他,我恨不得找个车缝儿钻进去。
车又到了一站,我看见佟仁特意的双手抱胸,目不斜视,巍然屹立在门口, 上来下去的人像遇见瘟神一样对他避之若浼,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找茬。
“这人有病吧。”下了车的人说道。我的心一沉,赶紧看向佟仁,果然:
“***妈的说谁呢?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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