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隆庆帝对这个长子是极为疼爱的,因为自己童年的阴影,暗自发誓绝对不和自己老爹那样对待儿子,所以也从来不和朱翊钧摆架子,几乎是有求必应,什么都要给他最好的,因此朱翊钧与他的感情,不似天家冷漠无情,倒有几分寻常人家父子之间的味道。
朱翊钧在床榻边上坐下,忙道:“父皇,我年纪还小,婚事不急。”
“朕原先也觉得不急,可现在总想着看你成亲,才算安心。”
“父皇!”朱翊钧急急开口,为他话语中不祥的意味而皱眉。
“先听朕说完,”隆庆帝摆摆手,阻止了他:“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是太子,以后就是一国之君。昔日父皇身体还好的时候,你想晚几年也没什么,如今却不能拖下去了,朕已命内阁为你物色太子妃,届时会由朕来定夺,你若有喜欢的女子,便要尽快提出来了,趁着父皇还能帮你一把,莫等人选定了才说,届时就来不及了。”
“父皇……”朱翊钧怔怔:“您洪福齐天,长命百岁,一定会没事的……”
“这种哄人的话就甭说了,你父皇我虽然蠢笨了些,可还没到糊涂的境地。”隆庆帝毫无芥蒂地自我调侃,拍拍朱翊钧的手。“你皇祖父修仙数十年,最终也没能修到百岁,更别提你父皇这种凡夫俗子了,朕今天让你来,除了提前让你有个准备之外,另有一件事,要与你细说。”
朱翊钧见他神色肃然,显然要说的是正事,忙收敛心神,仔细聆听。
“你原先的师傅,是李春芳与张居正,如今李春芳一走,就剩下一个张居正了。”
朱翊钧点点头,不明白隆庆帝何以如此开场。
隆庆帝缓缓道:“若是父皇有个万一,你便把赵肃召回来吧。”
朱翊钧大惊:“父皇?!”
隆庆帝笑道:“朕还道你这几年长大稳重了,怎地这般失态,朕也就是在说万一而已,有些事情,是该提前说清楚,这个江山,将来总归是要交给你来担当。”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父皇,您且继续说。”
隆庆帝赞许一笑:“如今内阁没了李春芳,等于没了个劝和的人,你高师傅行事太冲,脾气又燥,日子一久,迟早会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时候下面的人联合上书,你迫于无奈,只怕不得不把高拱罢黜。”
朱翊钧默不作声,只听得父亲继续道:“要是高拱不在,陈以勤和高仪是绝对没法独当一面的,届时内阁里作主的,十有八九就是张居正了。”
“朕这位高师傅一心为国,纵是把人得罪光了,也觉得没所谓,可张居正明明与高拱脾气不投,却硬是能在他手下隐忍这么久,光这份忍耐功夫,高拱就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张居正成了首辅,主弱臣强,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隆庆帝一气说完,又咳了几声,朱翊钧连忙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瞧你这模样,想来是奇怪朕为何突然醍醐灌顶了一样?”
隆庆帝失笑,示意他不用再拍。“其实很多事情,父皇虽然撒手不管,可心里还是明白的。高拱、张居正,他们个个都比朕聪明,有他们治理国家,远胜朕亲力亲为,所以这几年,朕索性也就乐得当个逍遥天子了。”
“父皇登基以来,四海升平……”朱翊钧喉头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他没想到父亲召自己前来,竟似在交代后事一般。
隆庆帝哈哈一笑:“你少拍马屁,朕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不清楚么?你天资聪颖,将来必然会做得比朕好的!”
“张居正在,朝政固然没什么问题,可朕却怕他与高拱有嫌隙,将来把高师傅赶尽杀绝,这就非朕所乐见了。而赵肃自请外放六年,和京里各方势利没有什么牵连,又是高拱的学生,将来想必也能保全高师傅,让他安享晚年。”隆庆帝感叹道。
与老爹嘉靖先帝不同,他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对他来说,高拱等同于另外一个父亲,所以无论如何,隆庆帝都要保全他。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他是你的启蒙老师,才智不下于张居正,又对你尽心尽力,今后你等联手,不愁我大明不振!”
朱翊钧眼眶微红,说不清什么情绪涌了上来,却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抓住隆庆帝的手。
作为儿子,他当然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位皇帝老爹耽于享乐,也没什么大志,却胜在用人不疑,故而登基以来,局面反倒比先帝在时更加宏大,他平日里看似没心没肺,却能忽然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想而知是很费了很多心思的。
爱子之心,天下父母殊途同归。
这一连串话说完,隆庆帝有些气喘,又露出疲态,转眼便昏昏欲睡,朱翊钧不好再说下去,只得服侍他睡下,又轻轻退出门外,交代守在外头的内侍好好伺候,这才离去。
回到东宫,本想拿起书看,又怎么都静不下心去,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方才隆庆帝所说的话。
从朝廷大事琢磨到自己成婚的事情,免不了又烦躁起来,摊开宣纸,提了毛笔,心神不属地写了几个字,待看清自己写了赵师傅三个字,不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你若有喜欢的女子,便要尽快提出来了……
父皇的话犹在耳际,朱翊钧垂眸不语。
若有喜欢的女子……
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是……
!!!
他看着白纸上的那几个字,心跳倏地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