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账目,被藏在层层皮子下面,若是无人指点绝不可能被翻找出来的一本账。
紫鹃虽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可寻出来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及至账本拿到了手,忙急急的交到了王熙凤手里。紫鹃不蠢,哪怕并未打开查看里头写的是甚么,可想也知晓,能被王熙凤如此重视,甚至在此之前,紫鹃压根就不清楚这份账目是何时被放到了箱子底下,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你退下罢。对了,唤个小丫鬟等在前院里,一见着琏二爷回来,就赶紧往他来寻我。”顿了顿,王熙凤又添了一句,“让他别一门心思的哄巧姐,那小丫头片子没那么好骗。”
“是,奶奶。”紫鹃又候了片刻,见王熙凤并没有旁的吩咐了,这才转身离开了。
见紫鹃离开,王熙凤这才缓缓的翻开了账本,看着眼前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账目。
说是熟悉,那是因为前世的她真心没少跟账目上的人打交道,甚至很多事情,都是她全权处置的,上头的一切更是她一笔一划的亲手写下。说是陌生,倒也没错,重生到如今已经将近三年了,她也有近三年不曾翻看这些东西了。
……那是她刚重生之时,抱着跟王夫人同归于尽的想法,才写下的东西。
那个时候,也许是刚经历了抄家灭族的大祸事,哪怕重生到甚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的年纪,可她依然没了往昔的自信。甚至有一度,她还想问问老天爷,既是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何不干脆让她回到尚未出阁的时候。若果真如此,她绝不会再踏上来自于荣国府的花轿,更不会同前世最终放弃了她的贾琏,攀扯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在认清楚了这个事实后,王熙凤便一门心思的开始为巧姐谋划。倘若荣国府的最终结局仍同前世一般无二,至少,她要将她的心肝宝贝儿救出来。
幸而,一切的一切都远比她料想中的要好。
巧姐当然很好,贾琏也变了,就连大房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许多。王熙凤不知晓这一切究竟是因为她的缘故,还是说,前世的她一叶障目,看不清楚自己周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将好人当成了恶人,将恶人当成了恩人。想想,也是蛮好笑的。
王熙凤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手指抚过已略显陈旧的账本。当年,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再一次看到这些熟悉的字迹,王熙凤却只是单纯的感概,前世自己管了几十年的家,最大的益处就是学会了写字认字。当然,她所会的仅仅是那些个常用字,真要说起文采,她怕是连惜春都不如的。
仔仔细细的将账目翻看了一遍,王熙凤越看越满意,嘴角也不由的泛起了一丝笑意。
账目上清晰的列着前世王夫人交予她的印子钱细则、始末以及交易往来的记录。当然,虽说那是前世的事儿,然而事实上跟今生也并无不同。只不过,前世王熙凤在周瑞家的试探之后,就欣然接受了放印子钱一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接手了一切。可今生,因着她拒绝了,当然也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亏得当年我留了一手,却是不曾想到,如今还能有用。”王熙凤喃喃自语着。事实上,她并不单单只留了一手,而是打从当年就特地改了惯常的笔迹,转而模仿王夫人按着记忆中的一切,默写了这一份账目。
搁置了三年的陈旧账本,上头的笔迹像极了王夫人,而最重要的,当然是里头的东西俱是真实不曾造假的。
王熙凤微微一笑,这一次,王夫人会倒大霉罢?
及至下半响,贾琏终于回到了家中,因着王熙凤事先的安排,他没能第一时间去寻巧姐,因而只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往王熙凤这儿来,且一进门就抱怨连连:“凤哥儿,你有甚么事儿不能晚间再说?我这都离家一年了,要是再不赶紧往巧姐跟前凑,只怕她往后都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
“老爷几十年都不曾往琏二爷您跟前凑,您不一样还是要认他?”王熙凤全然不在意贾琏的抱怨,她敢肯定,当贾琏得知了她手头上竟有这般好物件后,一定会立刻将巧姐那个小丫头片子抛到脑后的。
当下,不等贾琏再度开口,王熙凤便将手上的账目送到了他眼前,道:“琏二爷您先看看账本,消消气?”
“看账本还能消气?”
话是这般说的,不过贾琏还是依言接过了王熙凤手里的账本。初时,贾琏并未太过于在意,只当是自家刚接手了荣国府九成以上的家产,又因着邢夫人并没有管家理事的能耐,这才交予了王熙凤处理。可没一会儿,贾琏就看不下去了,面上的神情更是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了后来的震惊,乃至一脸的铁青愤怒。
“看明白了?”王熙凤没打算让贾琏从头到尾看一遍,事实上,这账目也没啥好看的。关键只在于,账目是完全真实的,且还是关于朝廷所严禁的放印子钱一事。
要不然,一般的账本子绝对能让人看了打瞌睡。
“这都是真的?”贾琏已经在开头两页瞪了许久许久,这会儿又急急翻了好几页,面上是慢慢的震怒以及难以置信。
“琏二爷您倒是悠着点儿,这账本子可有年岁了。虽说比不得库房里珍藏着的古董字画,可这却是千金都换不来的。”王熙凤这会儿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调笑,道,“这可是二太太亲笔所写,全天下唯独只有这么一份。”
这话一出,贾琏却是再也不敢粗手粗脚的乱翻了,而是小心的将账本子合拢托在手里,目光却是望向了王熙凤:“凤哥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简单地说,我那位好姑母曾经也打算拉着我干放印子钱这等子缺德事儿。对了,我记得我好像曾经同爷您提过两句。当然,这事儿已经被我拒了。不过那会儿,我额外多留了一个心眼,想了些法子用了些手段,从我那好姑母手上弄到了这样东西。放心,账本绝对是真的,上面记载的事儿我也都一一验证过了,唯独有一点不确定的是,这账本并不是我亲眼看着二太太写的。可凭我对她的了解,上头的笔迹同她至少也有八|九成相似。”
王熙凤说这话时,面色镇定自若,就仿佛是在聊今个儿的天气如何,亦或是咱们晚间用甚么。而贾琏,却是两眼发直的望着她,好半响都不曾开口说出一个字。
太震惊了。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震惊了。贾琏万万不曾想到,王夫人竟真的敢放印子钱,哪怕早几年王熙凤曾同他提过那么一句,可听说是一回事,且那听说还是全靠推测。而如今,事实明摆着放在眼前了,贾琏便是再震惊,也不得不逼着自己相信。
可跟王夫人放印子钱一事相比,王熙凤手里竟有如此铁证……
前者让他震惊,后者让他心生寒意。这到底是王熙凤手段太过于了得,还是王夫人明面上精明,实则愚蠢透顶?凭良心说,贾琏希望真相是王夫人蠢,要不然实在是太可怕了。
“琏二爷这会儿一定是在心里骂我,觉得我太可怕了,对罢?”
关键时刻,王熙凤开口了,且一开口就将贾琏吓得毛骨悚然,忙不迭的摆手反驳道:“不不,怎么会呢?我……我只是觉得凤哥儿你实在是太能干了。再说了,我又不是王夫人,没干坏事我心虚甚么?”
王熙凤不说话了,只这般挑眉望向贾琏。
要不怎么说,她重生的时间点太好了呢。那会儿,贾琏应当已经见过了多姑娘,却尚且不曾跟多姑娘勾搭上。至于再往前那几个,说实话,王熙凤前世也只是耳闻,又没有真凭实据,甚至连对方是谁都不大清楚,她又如何有闹呢?
“真没有,我发誓,真……”贾琏说着说着,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妙。毕竟,真正没干过坏事儿的人是不可能这般心虚的狡辩的。当下,贾琏改了说辞,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我发誓,从今个儿起,我要是再敢对除了凤哥儿你以外的女人动心,我就不得好死!”
以前的事儿真没那么重要,毕竟贾琏就算不偷人,以往房里也有个平儿。甚至在娶王熙凤之前,他房里也是有人的。不过,贾琏并不像贾珠、宝玉两兄弟那般受宠,以往他的房里只有一个贾母所赐之人,以及王夫人送予他但并未过了明路的丫鬟。当然,那俩人最后都被王熙凤打发了。
所以说,追究以往的事情真心没必要,王熙凤太清楚贾琏是个甚么德行的人了。
不过,这以后……
“琏二爷,您说的这话,我可是记下了。不过,比起那些个阴司报应,我更相信*。就像我那好姑母,也许珠大哥哥早亡真的是她的报应,可对我来说,这份账本重新现世,才是她真正的现世报!”
“对对。”这会儿,甭管王熙凤说甚么,贾琏都只会叫好。虽说他仍不大清楚王熙凤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弄到了这么一份铁证,可有一点儿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再给他几十年他也绝不可能弄到这种东西,所以单从这一点来看,王熙凤就是比他强。
头一次,贾琏心甘情愿的向王熙凤认输了。
“琏二爷还愣在那儿作甚?赶紧去寻咱们家那位赦大老爷。我算是看出来了,虽说老爷旁的并不靠谱,可他是真心想要给二房寻麻烦。对了,琏二爷替我跟老爷传句话,这二房如何我不管,可先前我同林妹妹交好,只求她别被宝玉那混账东西给糟蹋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将林妹妹从这事儿上头彻底摘出来。”
宝玉配不上黛玉。
这就是王熙凤真正想说的话,不过,这也并不表示她就放弃报复王夫人。显而易见,以贾赦那见鬼的性子,一旦折腾起来,贾政和王夫人绝对是首当其冲的。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担心王夫人全身而退,她只担心,会因此将黛玉也拖入这是非漩涡之中。
贾琏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旋即重重的点头,保证道:“好,我一定会把这话告诉老爷的。其实,凤哥儿你完全不必担心,咱们提都不用提宝玉,更无需特地说起林家的家产。这放印子钱……哼,老爷替自己枉死的侄子讨说法,岂不更妙?”
枉死的侄子?贾珠!
只一瞬间,王熙凤就明白了贾琏的意思。虽说贾珠明面上是病重身亡的,可事实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就算真的是病重而亡,那病是怎么来的?为何荣国府都请了太医来问诊,贾珠还是没能救回来呢?贾珠死时,已有十九岁了,这个年岁早已脱离了夭折的范畴。再说了,贾珠活着的时候,虽看着一副病弱的模样,可读书人不都这副样子吗?君不见贾政也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这不活得好好的吗?
“成,就这么办罢,左右以往我那位好姑母每每都是将罪责归咎到珠大嫂子头上的。我虽同珠大嫂子不合,可说到底只是妯娌之间的小口角罢,且次次都是我占了上风,没啥好记仇的。倒是我那位好姑母哟……那就拜托琏二爷了,我等着爷您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王熙凤笑得异常的灿烂,这一次,贾琏倒是不心虚了,只拍着胸口连声应承下来。虽说这事儿一旦交给贾赦以后,最倒霉的绝对是贾政,可作为罪魁祸首,王夫人那可不单单是个教训,只怕是要拿命填上了。
贾琏带着账本离开了,一整夜都不曾归来。王熙凤让丫鬟去前头瞧了瞧,只说贾琏是同贾赦一道儿待在前院书房里。既如此,王熙凤便没再多问。而前院书房,却是亮了一整夜的灯火。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是贾琏还是贾赦,都成了传说中的人物。当然,他们还是会回家的,只是就算回家,也是快宵禁时,匆匆赶来,直接宿在了前院书房。偶尔,还会听说他们带回来了几个看起来已经很年迈的账房先生。
爷们的事儿,后头女眷自是知晓的,不过她们皆只知晓贾赦、贾琏父子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并不清楚具体事宜。王熙凤倒是心里明白,却至始至终都不打算把话挑明,只是心情不错的照顾两个孩子。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明个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也不知晓咱们家能不能过个好年。”王熙凤隔着朦胧的玻璃窗,望着外头院子里的雪景。
自打上了十一月后,京里的雪就没怎么停过。几乎都是前一场雪尚未融化,下一场雪又已将至。像富贵人家倒是还好,左右下人多,每天都有将道路清理出来,且结冰的路面也会事先铲掉。至于普通百姓家里,一般都是只清扫屋檐上头的积雪。原因无他,只是单纯的怕积雪压垮了房屋。
王熙凤倒是挺喜欢雪,尤其是坐在耳房里,透过朦朦胧胧的玻璃窗户,望着外头院子里的皑皑白雪,颇有一份趣味。
一旁的紫鹃将刚搬进屋里的浓汤,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碗出来,送到了王熙凤面前,笑着道:“这穷人家那是担心没钱过个好年,奶奶怎也会担心?”
“闲的发慌呗。”王熙凤伸手接过了汤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她其实一点儿也不饿,可瓜子、核桃之类的干果吃的多了,难免嘴巴干得慌,倒是这汤汤水水的,正适合冬日里解闷。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紫鹃只掩嘴偷笑着,道:“闲的发慌不好吗?多少人只盼着清闲,却是求也求不来。”
这话倒是正里,旁的不说,哪怕去问问贾琏,他也想学王熙凤的样儿,坐在烧着火龙的屋子里,怀里揣着个暖暖的手炉,再喝着汤水,偶尔往外头瞧瞧雪景。闲是闲了些,可至少舒坦呢!
……喜欢看雪景,觉得皑皑白雪极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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